1988年秋天的某一個午后,因為癱瘓躺了整整五個半年頭的朱仁民,跌跌撞撞爬了起來。對于一個創作欲望特別強烈又正當盛年的畫家,爬起來后最想做的當然應該投入到自己的創作中去。他在病榻上也曾經千百次表達過這種渴望,令人深表同情和理解。現在他不,他向家人和朋友們宣告,他要正兒八經地當一段時期的“老師”,教小孩子畫畫。
說干就干。他鄭重其事地正式命名為“兒童鴉涂畫”。唐人盧仝《示添丁》有句:“忽來案上翻墨汁,涂抹詩書如老鴉。”仁民巧借命題,形象生動。孩子們站到文化館院子里,一眼望不到邊。朱仁民扔下自己的創作,用他所謂的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寶貴時間,在擁有近兩千座島嶼的舟山群島醞釀、攪動、全身心投入大規模的兒童美術教育實驗。自此,“朱式兒童美術教授法”,俗而言之簡而言之的“鴉涂畫”破土而出。
如此盛況在中國的城鎮已蔓延了數十年:家有獨生子女初長成,只要有條件,那怕基本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要讓孩子去學一門甚至若干門“高雅藝術”,其中繪畫、鋼琴、毛筆字一直是學藝術的主打科目,有些甚至三門功課一齊上,弄得孩子象個轉陀螺,連同家長都苦不堪言。此風至今越演越烈,千軍萬馬洪流滾滾勢不可擋。當然并非個個都要培養成藝術家,讓孩子從小接受藝術熏陶總是個不錯的主意,與國際接軌,人家法國人英國人不都是這樣干的嗎,他們出了貝多芬肖邦舒伯特凡高莫奈雷諾阿,我們也總得出點什么,自家孩子萬一成不了什么氣候,總可以接近藝術那怕只能是聞到點氣息也是好的,都說老外一些良好氣質是因為自幼接觸藝術帶來的。既然有著如此火暴的市場,辦學興教,藝術教師、準藝術教師和冒牌藝術教師們都義不容辭不辭辛苦地躍入了這同一條河里。
烽火連天。城鎮市場的熱島效應,迅速蔓延到偏僻的海島。剛從普陀山破寺廟爬起身來的沈家門大畫家朱仁民,非常適時地開辦起了漁家兒女為主打群體的海島兒童美術培訓班。貧窮困苦的藝術愛好者應該是看到了鉛灰色的天際露出來的金黃色曙光。金黃色,金錢的顏色,誘人,明晃晃耀眼。
招生廣告要的是30名。他當場宣布了叫人摸不著方向的一條規定:培訓班實行不收錢白教,分文不取。他這是免費教學,叫許多人看不明白。沈家門文化館,一下子結集攏三百多個孩子,沸騰,鬧猛,“仿佛田雞簍倒翻般的嘎嘎聲。”(朱仁民語錄)孩子王氣吞山河、氣勢磅礴地站在一個別人看不懂的高地,手指頭亂點:你,你,你,不行,淘汰啦;你,你,你,可以可以,錄取啦,明天來參加學習。最叫人看不懂的是一個附近出名的皮大王,本不是來應試的,是鄰居孩子應試,陪著來軋鬧猛的,不料這孩子湊上前就這么糊亂劃了幾條線,就讓這可笑的“海島伯樂”慧眼識真珠,一下子從人群中“百里挑一”選上啦,人家不領這個情,搭架子不肯來,伯樂還不恥上門說好話,硬是將這匹他眼里的駿馬收編到了自己門下方才罷休。
在1988年7月23日《浙江日報》刊載的文章里,朱仁民直抒己懷:“好不容易招收了45名3至10歲的孩子,他們擠坐在一個20平方米的教室里,那齊刷刷望著我的目光,使我重新體驗到了20年前在一個孤島上教書的情景,心靈中實現自我的價值一下子猛漲上來。我使出渾身解數,喉嚨講啞了,飯也在教室里吃,接連一個月的趁熱打鐵,將這45堆可塑性極強的海島泥坨,不斷地揉捏。”
他的選人標準十分明確,一般的繪畫基本功素描色彩之類幾乎視而不見,不聞不問,他瞄準的孩子有兩條顯著特點,一是有較強主觀性,二是有明顯好勝心,總之是大氣、潑辣、有幻想力的,不要求繪畫基礎,反而是基礎越少越純真。統一只用一種方法考核:讓你費力地舉起老師平時使用的胳膊一般粗細的大毛筆,隨便你在地上鴉涂,或字或畫,那些個無拘無束自說自話能自由表達氣質的孩子,往往就會吸引這位另類老師鼓勵贊許的目光。
人稱彈丸之地的定海沈家門,大學士大畫家果然沒有,有識之士還是大有人在的吧?高深的理論知識聽大不到,淺顯的道理多少總懂一點的吧?學個木匠,得有個把鋸弄斧的基本功,就算撒網捕魚,沒有一付拜師父學過的架勢,還不連人帶網給扔海里去?學繪畫,那有不突出強調基本功的道理?不教學基本功,素描、速寫、靜物、透視,不規范教材,要老師吃干飯么?選一些缺乏基礎訓練的不三不四的學生,不是在自找苦吃么?這個老師不是有點憨么。一些自認為很有基礎很有潛質的孩子,在更加“聰明”的家長導引下,理所當然另攀高枝了,“憨頭憨腦”的朱老師就這么帶上45個“不三不四”的得意門生,開始了他的美術教授之旅。
開班伊始,先要做的一件要緊事是剝筍殼。盡管挑選的孩子都有獨立意識,孺子可教,但是社會、學校、家庭都已在他們腦袋瓜里刻下了一道又一道頑固的紋理,要擦去也難,但這是無法回避的一件事。孩子們常常理直氣壯地沖朱老師又叫又嚷:不是這樣子畫的,以前我們某老師教的,要這樣子畫才對,條條框框很難摧毀。朱仁民“革命”的首要任務,便是要堅決徹底無情地除掉他們小腦瓜中對繪畫不該有的理解。談何容易?整整化掉半個月時間,才象剝筍殼一般,一層層地、小心翼翼地剝去這些粘貼上去的東西,還他們一個回歸原始的繪畫欲望,直至他們創意勃發,雀雀躍試。
創造活動,并非都在課堂進行。誰敢說,兒童二字不就是創造的代表?他們每天迎來新的一天,每天都有著創造二字貫穿。朱老師很少說“孩子們上課”,而是說“我們講故事,看誰講得有趣。”講昨天晚上做的夢,講家里發生的事情,發言熱烈,可笑,精彩,海島的孩子,三句話離不開海,海上趣事,海中游魚。朱仁民說;大家把看到的、想到的畫出來。怎么畫?老師不會教的,自己想去。朱仁民明白,假如示范給他們螃蟹是乍畫的,第二天,四十個孩子便有四十只與我一模一樣的螃蟹,就象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將海鷗畫成“M”一樣,這是老師給予的最簡便概括的符號,孩子的想象力呢?已經被生生抑制了。所以孩子還問時,朱老師一概不予理采,笑話,海島上人,還有沒吃過螃蟹的?吃過的螃蟹長怎樣就畫怎樣,怎樣畫都行。第二天,四十只令人意想不到的螃蟹出現在大家面前,各具情態,可愛至極。
仁民有一個觀點,孩子們百分之百擁護,家長個個反對:童年是一份快樂,繪畫只能使童年更快樂,不能產生快樂就是錯誤。這個班那個班,凡是壓制兒童創造力的做法,凡是對發揮兒童創造力無益的事,都得呼吁制止。等同強制式的教育,勢必給孩子造成很大心理壓力,使他們自幼對日常生活產生厭倦,習慣于模式化理解世間萬物,怎么能啟發他們的創造力、體味人生的快樂呢?
“反了你的,中央電視臺的兒童美術教學不也是這么教的么。”眾口討伐。“只要不是《人民日報》社論,都好商榷。”這是老師讓步的底線。
保護開發孩子的創造性,是個大是大非問題。碰上原則問題,玉環人(朱家祖籍寧波玉環)就是比舟山人犟。孩子們認命吧,我們遇上“魔鬼教育”老師了。
鴉涂,就是為了讓思想直接進入物體,融入內質,從本質內質中來看事物,只有把自己當作被認識的物體或作品,就有可能誘發原有的全部生命創造力,可算是創作之大法吧。朱仁民是在追求東方哲理與兒童思維狀態的統一。完全超出了一個海島兒童畫教師的教授思維范疇。
孩子畫的是一個夢:一條裂著嘴的鯊魚在追逐一個孩子,鯊魚的牙和頭部占整個身體的三分之二。孩子說:我在水中,有條大鯊魚在追我,我游不動了,只會哭。他進入那個“我”,徹底混為一體,想逃,想游,竭力逃離的欲望變成了畫,無論他的作品表達語言如何,他筆下的鯊魚一定可怕,他的畫面一定生動,內心的體驗不會受成人的要求:透視比例呀、素描關系呀、色彩呀等等而削弱。概念化構圖隱退,天才得到自然流露。老師發話了:“剛才,就在上課前,你看到了什么?馬上畫下來!”
這題目成人都難以入題。一個頑皮的孩子提筆在宣紙上畫了個“老師”,大頭小身子,在大手上沒有忘記夾上一支香煙,也沒漏掉臉部左右摁上兩個大黑點。這是朱老師的酒窩。四周又畫上一個個小朋友。內容明確:上課了!朱老師正在說:家長們請出去!
他被徹底征服。老師折服于學童。他根本沒考慮人體環境比例,線條的處理,只是抓住我在上課前希望熱心過份的家長離開教室,以免影響孩子的情緒,這說話的一瞬間,留給他的一個強烈的印象,畫下了。你說:老師的頭畫大了,小朋友畫這么小,不行!孩子一定傷心,因為他當時的心理體驗已進入“家長請出去”這個嚴肅而新奇的氣氛場合,而不是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比例。
有個孩子老是在夢中尋找伙伴。有一天他獨自一個人在森林里,碰上一匹小紅馬,小紅馬你跟我玩好嗎?小紅馬答應了,兩個人就在森林中玩了起來,這時孩子心中是兩個人,而不是動物與人,是平等化的潛入,獲取了自覺與他覺的同一體念。而畫面的表達也很象兩個人在玩,小紅馬和我,可愛、自然;有個小姑娘畫烏賊黃魚結婚,烏賊黃魚都坐在大輪船正中央,船旁有許多小魚蝦前來恭賀,船艙掛滿不知名小花。小姑娘往往喜愛這些題材,而且表現合理、妥貼;有個小頑皮用大筆盡情畫了大目魚,又從目魚嘴上左右畫下兩根粗大的須頭,須尖端各有一只紅鰲鉗的小螃蟹正用大紅鰲鉗鉗住了長須頭。小頑皮說:烏賊王被小螃蟹制住了,它哭了。邊說邊在烏賊眼睛外畫上兩滴淚水,一直淌到畫面外。
確實有了玩的味道。并非長大了都當畫家,當畫家,機緣、天賦、勤奮、體魄,哪一樣可以缺少?作為培養程式性的畫家,那也得等兒童進入青少年后再接受成人式訓練,畫石膏、水彩、素描,那是科學理智的模仿性,并非創造性的事。
1992年北京正在申辦2000奧運會,朱仁民忽發奇想,在沈家門組織了一百多名兒童,握筆作畫,舉辦了一場規模龐大的海底奧運會,爬行緩慢的大海龜騎著賽車掠過終點;一群螃蟹在蔚藍色的海底踢足球;黃魚高高躍起,將藍球頂入網圈;黃魚隊與海龜隊大汗淋漓地在拔河;兩條魷魚風度翩翩地較手擊劍。孩子們的想象力有了一個美不勝收的載體,發揮得多么淋漓盡致。
150余幅油畫國畫版畫水彩掛滿了沈家門展廳,爾后定海,爾后杭州,爾后北京。“魔鬼老師”朱仁民,蠻橫無理地剝去了具象世界強裹在海島孩子腦瓜中的堅殼,裸露的竟是那般奇異神妙的創意胴體,人類與生俱來的創造欲在這些孩子身上井噴如注。
收獲,超越了企望。朱仁民的感覺好極啦,他抒下一段情:“醉眼望去,這些任意鴉涂的兒戲間,閃爍起一星星原始初民的自然拙樸;飄忽著一縷縷巫彭老莊的無形大象;瞑觀著一絲絲弗羅依德的潛在意識,它們有畢加索的造型,馬蒂斯的色彩,八大的隨意,石濤的氣韻。東西方的界線被完全模糊,人類創造性的共有元素被定格,放大,奧秘盡現。或許可以說,對幼小的愛、對藝術本質的苦心探索、孩子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凝鑄成了這座海島藝術的迷宮。切莫以固定的符號來窒息孩子們爛漫無羈的幻想能力。是人,生來皆有藝術天賦。”
興奮中的朱仁民認真問一位自己的學童:你是怎么畫出來的?孩子曰:朱老師,我要小便。對這一回答,老師的評議是:若即若離,無可把握的禪機。孩子的話證明他的信念:食欲、性欲、創造欲,是人都有。
省報,北京各大報,新華社,55個國家的新聞機構報導了朱仁民和他的朱式鴉涂藝術。1988、1989兩年,所在小小的舟山普陀區連獲全省兒童畫比賽總分第一名,1991年,在深圳和北京的全國兒童畫大賽中獲集體一等獎,朱仁民還帶著這批海島小畫家到北京走了一趟,帶著他們的畫在中國兒童發展中心展覽廳展出了四天,全國政協常委周巍峙爺爺稱贊他們“美出自然”,把孩子們一個個摟在了懷里,久久舍不得松手。賀立峰獲北京國際兒童比賽銀牌,劉思東獲上海國際兒童比賽銀牌,顧穎獲亞洲兒童體育畫展入選、中央電視臺兒童節目介紹她的作品。
在病魔和流言的輪番催化下,1992年朱仁民多了一張國家文化部頒獎狀:全國兒童文化先進工作者。僅此而言。2008年11月9日,上海《新聞晨報》用整版篇幅介紹一位叫堯堯的中國人,移民加拿大后在異國幼兒園教授創意繪畫的新聞,她的所謂藝術教學亮點,在中國浙江的偏僻小島的普通子民看來毫無新鮮感可言,因為十七年前一個叫朱仁民的老師就是這樣教畫畫的,所不同的是,加拿大的堯堯老師完成教學后理所當然向家長收取加幣,舟山的朱老師帶出學生后分文不取還自己貼上人民幣。
拿到這個獎狀,朱仁民一臉的樂呵呵。女兒朱砂和她媽媽也笑,是笑他的笑相:你得的獎狀還少嗎?那場奪命大病之前,參加過無數次的畫展得到過數都數不清的獎狀,你那次真正當過一回事?每次都是今天領回家,明天就不知扔哪里去了。有些獎狀干脆就未曾進過家門,剛領到手說讓誰誰拿去看了,結果再沒回來,家人都沒撈上看一眼。你以為我們會把你的開心當真,會誤為你是那樣看重榮譽的人?不會那么傻,你的笑一定是另有所說。
他的一位熟友一語中的:仁民是個“自私透頂”的家伙,那么投入地做這兒童畫,就是在獨享創意的快感。他不會太關心這么個結果,這家伙重視的是過程。什么時候進入,什么時候完成唯有他一個人知道,誰都很難和他同步,也無法跟和他分享。和他在多重領域的創意行為一樣,他不會停留自己前行的腳步。當所有人還沉浸在兒童鴉涂畫這一創意的意外驚喜中時,朱仁民早已經跳將開去,進入了暢想海島漁農民畫的新鮮意境之中,那是一個同樣屬于藝術教學類的獨家創意,他樂此不疲已經很有些年頭了。
第481期《自然》雜志上,清華大學地球系統科學研究中心教授宮鵬發表了一篇名為《傳統文化阻礙中國科研》的文章,他認為,孔子和周莊文化崇尚孤立,抑制好奇心,對科學研究沒有好處。傳統文化鼓勵在中國社會進行小規模和自給自足的實踐,卻有損好奇心、商業化及科技發展。他提出科學精神必須在教育體系中很早被樹立起來,必須更努力地鼓勵孩子們的好奇心,要求對學校課程進行重大改革。《自然》是世界上最早的科學期刊、也是最權威最有名望的學術雜志之一,在許多科學研究領域中,每年最重要、最前沿的研究結果是在《自然》以短文章的形式發表的。
遲到了整整二、三十年的“最前沿”的論述力挺朱仁民,他在中國一座海島上所做的兒童藝術教育“鼓勵孩子們的好奇心”是如何的重要。當初朱砂母女和熟友對他的了解還是很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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