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南海到東海

　　匆匆忙忙離開海南島，不是回家，是趕去舟山，東海深處有他另一個跟海相關的生態修復工程。算上設計規劃，他為這個工程已經跑過兩個年頭，與它的感情也是逐步加深的，現在也已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

　　 起因是為舟山與大陸連接的跨海大橋做景觀設計。工程盡頭是普陀山蜈蚣峙碼頭，對岸是海天佛國普陀山。中間擋著一只攔路虎：橫臥在新路與碼頭之間是一座山，高數十仞，被移山填海無情采挖后，一堆留下的遍體鱗傷、殘敗不堪的陡壁懸崖石尸泥骸。解決這樣的問題，目前通行的技術是“噴播”，用高壓槍將草種籽射向裸露山體，問題可以得到解決。而且朱仁民自有經驗，他率團做的杭（州）千（島湖）高速公路，有140萬立方的裸崖破山，大多采用這個技術，獲得中科院院士沈允綱擔綱的項目鑒定會“世界領先、國內第一”這樣高度的評價。但是，在蜈蚣峙裸崖不能照搬這個方式，理由很簡單：難看。多方面人士覺得不可思議：“好看就那么重要？”基本否定“景觀”的存在。又有人提出做雕塑、建菩薩，又被他這個真正造佛的專家徹底否定：在普陀這樣遍地菩薩的前面再造菩薩，豈不是飯店門口擺粥攤嗎？北京上海的專家與市政府莫衷一是。市領導托人找到了朱仁民，領導很專業，也慧眼識人才，要求見他，朱仁民一直推脫，他擔心沒時間，市里一位姓王的領導居然一人跑他島上十幾次，拍了大量的照片，告訴相關人員：這些建筑才是我們海島城市建筑的方向。朱仁民為他而感動，王領導也說了：知道你忙，也知道你眼高，連我都看不起。朱仁民說：我敬重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這個職務，這個城市我見過市長幾十個了，沒見過一個有文化樣的，您是第一個，我畫兩張圖給你，保證你滿意。

　　 在別人面前保持不卑不亢，是朱仁民一貫的待人態度。覓到知音本是人生一大快，能在領導層里覓到知音，因為他的影響力非旁人能及，象仁民這樣撲出心要做事的，士為知己者死更是快意無比。仁民也正是考慮到高速公路上的裸崖修復工程力度不足，蜈蚣峙裸崖有著極其經典的裸崖特質，但是，當噴坡在這里不能使用，雕塑在這里不能建立時，所有的建筑師們在這里都困惑了，要說這里的文化文脈仁民是直言不諱的告訴任何人，沒有比他更了解這里的民俗、文化。他的創意，孔夫子說要學會舉一反三，仁民說，要學會舉一反九，反八十一，甚至反的更多。據說習近平副主席視察舟山回去后說過一句話：舟山沒有一座像樣的建筑。朱仁民想在舟山建一座像樣的建筑，將利用裸崖建筑建成舟山的地標，多少年后能申遺的地標建筑。當一座被人類破壞的裸崖殘石既不能推掉又不能噴播更不能雕塑時，朱仁民認為只有將他作為文化的展示，生態的警號。他腦子中閃現了東極島上層層疊疊的石頭民居，這千變萬化無序而又有節奏的抗擊臺風巨浪的建筑，真是這個海島城市最有個性特征的文化符號。朱仁民將這一元素符號進行了提煉定格強化放大，一層一層的疊加，一筆一筆的構圖設計，再一次將一副海島風景圖演變成一棟海上的布達拉宮，他將告訴后人，被我們破壞的裸崖前建的這座紀念碑式的布達拉宮將留給我們子孫永恒的記憶，這是時代的跨海大橋的時尚的一棟城堡，也是我們千萬年來祖先曾經住過的海上城堡。將采用本土元素建筑物遮擋的破題方法作了簡捷陳述后，立即得到這位“有文化”領導的贊同支持，于是，仁民就以士為知己者死這樣的干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來設計方案，擺到了舟山市委、市府的會議上。

　　 截止行文至此，按朱圖施工的這片20米深、1000米寬、最高處達8層樓房的、體量龐大形態新異的建筑物尚在緊鑼密鼓地建設之中，它的面前是一次可容納萬輛汽車的超大泊車場。從2011年春開建至今，陸續進山朝拜的信徒準信徒偽信徒們，開始接觸這幢屏障似的迎面屹立的海上建筑物，盡管并不神秘的面紗尚未完全撩起，人們已經能感覺到它非凡的氣度，口口相傳，或上網議論，迫不及待表達自己的觀感。

　　 化為硬梆梆的項目語言，這里叫做“跨海大橋集散中心”，而依照建筑物提供的呈無規律圖像的輪廓特征，海闊天空的背景效果使層次疊加的景像雄偉又不失莊嚴，許多人更愿意形象地把它叫做海上布達拉宮。耳畔有仁民這樣細細的道白，我眼里出現的卻是大觀音和那座神秘消失的睡佛孤島，他在做這部作品，離不開的是茫茫蒼海這個無可替代的背景。在大海的懷抱里，人文的線索必須經受住最嚴峻的考量，稍有閃失，便會露出難于彌補的敗相。說這部作品有可能會是完美的，是因為仁民的思想與作品有著高度的一致性，它是深思熟慮的。兩頁紙，一生心血。

　　 作品的終極支點是躲藏大海深處的東極島民居，那些積累了幾百代東海漁佬生存智慧的居住元素，古老而現代，它們集體風雨飄搖，倒下了一批又倒下一批，它們行將灰飛煙滅，恐怕只會落個白茫茫世界真干凈。朱仁民及時地趕到了，做了個撿“垃圾”的拾荒人，各式煙囪，各種花格窗，矮門，柱、柱腳石，從梁、椽、檁，到窗、門、臺、壁，一樣不拉地全撿回來，一件件恰到好處地融化在了“宮”里，還能有本事讓文化再高的局外人一點看不出，而東極那里一字不識的農民漁民，一眼就能戳穿“西洋鏡”：這不是張婆婆家高墻上的小窗戶么，這不是王伯伯小院里的磚瓦屋脊么。

　　 仁民向我嘆過“苦經”：他們只給我20米寬，而長度卻有上千米，非常困難，我是搞建筑，不是為停車場造一道屏風，建筑的元素一樣都不能缺的。他這個人說一個難字，說明這件事的難度確定是高的。讀那些圖紙，感覺繪制特別的精心。設置網格圖，為著定位有個參考；搞色彩分層圖呢，便于有個一目了然的層次區分；處理細節也是特別周到。部分長廊設計直線過長是限于功能需要，就得減弱美學上呆板，在緊要處設置蓮花水池，水深不可過，有30-50公分許合適，底部陳鋪卵石、青瓦、灘石，在觀音門口加強菩薩效果。同理，隧道口立面沿口圖案也作的“佛化”處理，偏偏施工讓它走了樣，變了基本尺寸，要做工作再讓它變回來。有些得意的部分，純粹仁民的原創手筆，要仔細分辨還是能看出來。譬如墻體，故意讓粗曠與雅致結合，通過疊壘、干掛、漿砌，毛石塊面大小色彩多重種形式混砌，使原本單調的大塊面豐富性陡增。一支蓮花燈，頂部是太陽能燈，中間是節能麗光燈，下端是背景音樂孔。這東西一看就是仁民的杰作，聲色不露體現禪宗藝術。

　　 而所謂整個項目的亮點，中心位置刻有《妙法蓮花經》選句凈高6米的漢白玉凈瓶，門洞上方譬喻豐富的“彼岸”題詞，處處顯示設計者深厚的學養和文化功力，在仁民卻是信手拈來的金點子。據稱，這個籌建中的項目，中途曾遭到不少反對的聲音，集中一起就是，這些東西都是眼下都要拆除的舊東西，怎么可以把全舟山的臉面建筑搞成一個舊物呢，提升到是前進還是倒退的政治層面。連王姓領導這么堅定的支持者也有點抗不住了，最后還是政府、施工多方聯合，又去杭州請專家來過堂。幸好這些專家沒有滲水，個個是真專家，一致留下肯定的意見，這才沒有影響到工程，平息了風波。

　　 東海在建“布達拉宮”，南海籌劃“斗笠重生”，兩個親生的寶貝兒子，一個在拔節成長，一個正坐胎待產。2011年下半年那些心力交瘁的日子，他坐36小時的火車，兩頭奔命。他依然感謝時代的厚愛，太幸運了，一個人同時挽起兩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