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引言

　　東海在建“布達拉宮”，南海籌劃“斗笠重生”，兩個親生的寶貝兒子，一個在拔節成長，一個正坐胎待產。2011年下半年那些心力交瘁的日子，他坐36小時的火車，兩頭奔命。

　　第一章、從東海到南海

　　離2012年3月12日這個日子，有整整兩年沒來過他這間辦公室了。一切都沒有變化，南海大觀音懸掛，畫案處于工作狀態，小片白紙在會客桌上隨處可取，洗手間還是不方便，開水還是去隔壁辦公室灌，睡床還是慘不忍睹，飯還是辦公樓周邊吃，“和家院”“安徽野魚”“蘭州拉面”“西湖春天”地快樂“混”。一切都有變化，替代“魯班”的泥塑小樣很濕潤很陌生，等待蓋章的水墨全是新面孔，他的心臟問題越來越嚴重，忽然地就會將手指點到太陽穴有痛苦狀，說不是心臟而是高血壓在作祟，疊得高高的“建筑及景觀方案圖文本”長得更高了，斜斜的形成一個角度，有點傾倒的危險，不由我上前扶正一把，抓到手的是《三亞國家海洋博物館建筑及景觀設計方案》。

　　 話題從這個美麗的圖文本慢慢宕開。

　　 碧水藍天，無邊椰林，漂亮的珊瑚，成群的熱帶魚，在他這個童年少年青壯年都是在海邊生活的人眼里，和一般從未看到過海的人沒什么區別，很養眼，很陌生，很茫然，一樣只是美麗的故事。南海東海固然都是海，南海提供的動物植被氣候條件人文環境，和他的東海判若兩人太大落差。故而當朱仁民擱下行囊，在天涯海角、鹿回頭這樣細軟的沙灘漫步，享受涼爽的海風拂拭時，他有點后悔，毫不隱晦地告訴別人自己不應該來這個地方。

　　 海南的政府同志說得非常清楚非常有趣，是成都會議讓他們開的眼界。要說外出一般參加會議，老實話除了吃喝玩樂，不太會有什么實際收效，到成都出席什么島主大會原本也沒抱什么希望，島主碰頭不就是大老板聚餐么。想不到會在這樣的餐桌上逮到你這么條“大魚”，還不得把你給活殺清蒸紅燒了。他們實際是帶著希望赴會的，政府計劃要在三亞建設一座國家海洋館，單缺具生態意識的設計大家，想不到會在“島主”這樣的人圈子里不期而遇。

　　 仁民自從掛了國內首位島主的頭銜，麻煩事不少，以前媒體上門追來追去問一些疑似無聊的問題，為此搭上點時間也就算了，人家小年青好奇心重么，后來正宗開起全國性的會議來，仁民能推則推，成都會議實在辭不掉，會議點名要求中國第一島主發表買島的感想和建島的經驗，朱仁民認為在目前全國一片賣島的呼聲下，他感到了大躍進時的恐怖，他擔憂這個大陸的土地賣完了，又去賣海島了，海島賣完了賣什么呢，賣海水？空氣？朱仁民想讓買島和賣島的人知道的要珍惜共和國的版圖，歷代民眾都會為一個島嶼的主權跟外族打得死去活來，當年毛澤東為了珍寶島，帶領我們與蘇聯打的你死我活，不管南沙還是東海上的兩千余座島，都是我們共和國的領土，日本鬼子占領我們一個島，全國人民會義憤填膺，這幾年我們自己為了人民幣已經失去了幾百個島，有誰心疼呢，前線的島一旦消失，那周邊的幾十平方公里都不屬于中國了，朱仁民認為，不愛中國的版圖就不要去買島賣島，海島的環境極其脆弱，陸地上倒一桶廢柴油，污染的是幾平方公里，海洋上倒一桶廢柴油，污染的是幾十平方公里，朱仁民的蓮花島，開發商一條直線將所有的曲折的海岸線，十幾平方公里全填成了水泥板，沙灘海灣碼頭全沒有了。城市的拓展和人民幣的列車誰都擋不住，朱仁民買的蓮花島也被填掉了，他說：我買的是海島，怎么變成大陸了。向誰去說呢，林林總總的事情他認為在全國島主會議上可以與上下有個對接，教訓有個共享，生態有個保護，但醫生告誡他，不能坐飛機，思索再三他才派員代為出席的。公司去的小郭同志很有心很認真，會議間播放錄相，讓大家共享朱仁民藝術和他蓮花島的教訓和經驗，這就有了海南同志鄭重其事的赴蓮花島考察，“布達拉宮”參觀考察，當他們到了朱仁民的蓮花島和朱仁民設計的正在建設中的普陀山碼頭“海上布達拉宮”，海南的領導震撼了，年客流量近600萬的普陀山碼頭，這誰都無法處理的巨大破崖會交給朱仁民擔綱，足見政府對他的尊重和信任。是海南的政府同志反復強調的保護已經即將消亡的珊瑚礁作為建館的宗旨，與朱仁民的十大自然生態改造案例不謀而合，他的十大計劃中正找不到對破礁改造的典型工程，如是他覺得幾十年中近千億的工程量建設使他完成了“心靈生態、自然生態、藝術生態”的十大案例，當他花甲之年正是他預期的最后一個案例殘礁的修復之日，三亞國家海洋博物館的建館意義使他又一次的激動萬分。

　　 政府確定的這片最南端的國家自然保護區，域內珊瑚礁覆蓋和生長的面積約9平方公里，是海南島南部主要珊瑚礁分布區，查明的珊瑚礁種類110種，軟珊瑚30種，魚類300種，甲殼動物70種，棘皮動物10種，軟體動物220種，大型藻類60種。但在人類與自然雙重壓力下，珊瑚礁生態系統面臨嚴重退化，世界上百分之三四十的海洋動物是靠著珊瑚礁為生的，珊瑚礁的絕滅也意味著這些動物的滅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三亞的沿海幾乎都變成了大酒店，沿海的珊瑚礁，尤為緊鄰人群的榆林角沿岸、東西瑁洲、野豬島、雙扉石這些地方更嚴峻。

　　 朱仁民讓心境沉入三亞鹿回頭浪濤，在同一波段上下起伏顛沛流離。看上去美麗的地方同樣沒能逃脫人類污染的魔爪，肉眼感知的藍天碧水早已今非昔比。他在海邊久久不忍離去，這里的珊瑚礁用于燒制石灰、用于制作工藝品，無度采探，無休無止的拖網、炸魚、毒魚、電魚、拋錨、踐踏，使域內經濟性動植物海產品生態系統失衡，加上海洋工程，來自陸地海港污染物侵害、陸地水土流失，導致海水懸浮物、沉積物明顯退化，近30年來鹿回頭珊瑚銳減三分之一以上，60年代尚生長良好的活珊瑚基本消失、難于恢復，廣為分布高經濟價值珊瑚礁生物石斑魚、龍蝦、海參、海馬、硨磲、珍珠貝等難見蹤影，珊瑚礁地貌功能嚴重受損，海岸侵蝕威脅加重。

　　 珊瑚礁、熱帶魚這些上天生成的色彩斑斕的自然界寵物，本是人類藝術家內心向往的圣物，相互間有共同語言，更可結天然創意聯盟，迸發出激情四射的火花。可是，此番仁民跟它們首度近距離接觸，惜乎慘若殘礁，一派敗相，詩情畫意基本蕩然無存。幸耶、非耶？何處覓詩那里入畫？他腳下的每一塊珊瑚礁都是那么的殘敗，但是在他眼里又是那么的可愛美麗，他撿起每一塊珊瑚礁，覺得沒有一件不是玉雕，他們都是大自然的藝術珍品，他一塊塊看一塊塊地翻，他多么想把每一塊都放回海上，他的心境被這塊海水蕩漾了起來。

　　 2011年前后，這是朱仁民命運中的最低潮時節，用他自己的體會，他對命運的抗拒能力愈顯蒼白，承受力遠不如過去，他經歷的太多了，他甚至感到人生的打擊已經超過了他三十年前的病癱，那令人絕望的病貧交加。他唯一精神依傍的老母不幸離他而去、牽涉近兩百名員工身家性命的公司被無端的丟了資質、他一路慈善一路公益一路被欺，為了三個生態的目標，他一輩子把這些苦衷獨自吞下，吞得裝不下了、血壓心臟硬是憋出病來，我知道他體格強健，性情開朗要擊倒他的心臟除非是天大的打擊，事實上這一年作為一個男人應有的健康、家庭、事業、孩子、父母統統出現問題，倏然集結起來毫不留情的向他進攻，絲毫不留情面。他是在常人無法承受的苦澀中倘佯在這片貌似湛藍通透的海水中的，盡管這樣，他的秉性依然不改，頂天立地，橫刀立馬，咬著牙完成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作品，他很明白這一道理，大凡世上對人類祖國民族有貢獻者，沒有一個心中不裝滿苦澀辛酸的，貢獻越大，辛酸越多，事業成功也就意味著人生的終結，他是造物主派來這個世界拯救人類的。用藝術拯救人類，用藝術拯救三個生態。他這個人真是很奇特。他曾多次告訴我，每當他人生走到絕境時也正是他事業達到輝煌的時候，現在正是這個狀況，國內外幾乎所有到過他藝術館的政要、偉人、民眾無不為他的件件作品所感動，這些作品正是他在這個時代對藝術的一個嶄新的注釋，正如意大利國家美協主席在參觀了他全部的作品后，評價：令人難以置信，朱仁民的藝術令我想起我們國家的達芬奇，朱仁民是這個時代的達芬奇，這是文藝復興以來沒有出現過的藝術表現形式，應該讓朱仁民的藝術走上國際，讓世界共享。這些作品也就是朱仁民在這幾十年中所倡導的以藝術拯救人類，他戲言，他的畫如此的大，大到無聊，大到亂吹，大到誰都不相信。當下他站在三亞的珊瑚礁上，他也深深地感到在這片海水中的孤獨和彷徨，他已經沒有了在東海天風海滔中那股強勢的姿態，從東海的第一個海島生態拯救到第十個海洋珊瑚礁的拯救，他已經覺得在自己的所有行為中正在畫著一個沉重的句號，醫生再三告誡他不能坐飛機出行，他這個人從來沒有聽信過醫生，他只聽信自己的軀體。現在他身體的承受力告訴他，不能再無忌無度地干活了，但是他的靈魂思想已經在人生的所有劫難中形成了一個習慣的定勢，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又會為這世界興奮、激動，就這么塊珊瑚礁又哄了他千萬里36小時的火車，與過去他改造大沙漠時的航程十萬公里相比，已經是小巫見大巫了。

　　好了，有了它們，他的生活沸騰起來，有了新的需要密切關注的方向，有關日常的煩雜，暫且都可以放下，統統靠邊。他那與眾不同的創造力和藝術的感悟性又驟然噴發，他在海南的文脈習俗里看到了滿大街打工的婦女頭上帶著的那個竹編的斗笠，這海南千萬年來最簡單而科學的生活用具，他為這一用具的造型和極其科學的空間占有率而激動，一個月的時間，他將斗笠演化成殘礁上的一個海洋博物館，輕輕地斜蓋在這篇飽受滄桑的珊瑚礁上，那是這片大地的人類對海洋生靈的道歉，對自己破壞自己生存空間的自咒。他想，我們這個祖國在這么個經濟爆發的年代，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座令他心靈釋然的建筑，不管是水立方、鳥巢，不管是國家世博館，在他的心靈文化中，他一直很緊，他不喜歡這世界的任何對生態對文脈對天精地靈有任何冒犯的大水泥怪物從這片土地上鉆出來。海南的領導們英雄所見略同，幾乎異口同聲的接受了他這頂生態斗笠。

　　 白天，一次次耐心地聽取當地科研機構生態情況介紹，一遍遍細心查閱圖書館海洋環境資料，海南的政府同志為他的全心投入所感動，孰不知他夜間在開小差，在寫紀念母親的《高山仰止》，融入的深情無不令人動容。當他們能在杭州的辦公室里冷靜面對時，朱仁民對初下海南的所作所為給出的解釋是：踏勘，圖書館查資料，寫懷念文章，那些白天黑夜其實都在干一件事：紀念母親。我們母子心靈相通，永遠有講不完的話，關注殘礁這樣的課題，他永遠與母親通著心靈的長途，她老人家愛聽。

　　 政府將海洋館選址在小東海即鹿回頭的東岸，這里已被開發為三亞熱帶海濱風景名勝的核心區域。這是一處巖、礁混合岸灘，岸灘向海伸長200—300米，低潮時裸露，高潮水深達5米，由于周邊重大工程影響，這里泥層增厚，也造成附近海域懸浮泥沙增多，海水懸浮物濃度增大，并擴散至礁盤外沿的珊瑚礁生長區域沉降，影響了珊瑚的生長，為此，國家批準對此段進行綜合整治，使其恢復海岸功能。把建海洋博物館與生態保護融合為一體進行，這本身是一個創舉。天下海洋現狀是，全球100多個有珊瑚礁分布國家中，60個以珊瑚礁為其提供大部分所需漁業，由于大多為發展中國家，人們多是從礁區索取食物為生計，這種簡單的關系加速珊瑚生態系統進一步惡化，占全球30%的東南亞，有60%遭破壞，菲律賓達70%，印尼80%，據全球珊瑚礁監測網估計過去幾十年超出四分之一退化，未來20年還有四分之一面臨退化，聯合國環境規劃署、世界漁業中心和國際珊瑚行動組織2003年發表調查報告顯示，氣候變化、過度漁捕和無節制海底旅游活動使珊瑚銳減。

　　 這些資料不足于說明兒子工作的意義嗎？當年跟老人家講高速公路景觀工程，怎么也講不明白，不是化了大鈔票新造的高級道路嗎，怎么還要你去做景觀呢，當心畫蛇添足。在古來“人生只合住湖州”的魚米之鄉介入藝術思考，當初說清楚也頗費了一番口舌。兒子忙的事情，一旦豁然，她總在第一時間舉雙手頂兒子，年至耄耋，老人相信兒子做事，再也不問因由了，只要是兒子在做，她就揮揮手：你忙吧，當心身體。她高興。

　　 了解意義的過程，正是儲蓄能量的預備。就他幾十年一成不變的動力模式，那就是，這些冰冷的，單調的，抽象或者具象的與所謂“藝術”根本風牛馬不相及的一切，跟太湖猛漲爆發的散發嗆鼻臭氣的綠藻、光鮮的高速路兩旁丑陋的裸坡一般無二，成色越重，藝術創作的欲望越是強烈。

　　 短短數天調研過后，跟來時一樣，他要急著趕回浙江。與初來時的朱教授相比，仿佛是換了個人，他不僅絕口不提后悔話，還主動向當地同志提出要去沙灘再散散步，真誠感謝他們請他做設計規劃的信任，還憧憬著要讓公司的年青人把假期放到這里來，好好體味感受祖國之美。三亞人困惑過后即刻釋然，權當這是藝術家性情所至，緊要的是，在一派大好心情下，他再來三亞，會帶來何等樣絕妙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