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圓

　　畫作幻化為建筑，天上人間又一道彩虹。

　　 古水街全面竣工始初，仁民抽閑充當導游，陪我一個觀光客。從青石砌的仿古環橋出發，至一座車水馬龍的現代橋梁止，那里尚未拆除的工程銘牌赫然矗立，起首一行總指揮總設計這些“總”的后綴，是他這個藝術家的大名。望著這一排職務連姓名，有說不出的生疏感。我沒有拍一路風景，獨獨對著銘牌舉起相機，是為“畫出來的人又把它造出來”這一藝界孤相留存佐證。

　　 導游基本不開口，默導。那些樓臺亭閣街坊平房我在畫里已經熟讀，指指點點作介紹實在多此一舉，我需要在靜穆的氛圍中仔細品味兩門藝術共有的魅力和無窮的韻味。幾天之前他還為駁岸石材以次充好耿耿于懷咆哮如雷，呵斥洪洞縣里沒好人把頭頭腦腦亂罵一陣，這會兒心氣平和滿臉滿足的樣子。真的，他經手的環藝工程，就量而言產值已經高達數十億，卻從未有過古水街這樣能讓他有大權“獨攬”的痛快。躲進東海“文島”就為著享受這份痛快，但是那個錢是需要自已一分一厘去賺，跟古水街不能同日而語。問題當然存在，納入政績體系，1.6公里的河道。155天要完工，工地不發生假冒偽劣才真正怪事呢。建成之后，他淡漠于之前斤斤計較的問題，更多時為能夠將畫作變為建筑而自豪。

　　 古水街項目是由環樓和直街兩部分構成的。我揣測順序應該是先有《大》圖落地為古水街項目，再根據現場提供的三條河交集的地貌，邊畫《環》圖邊上馬項目環樓部分。小樣是雕塑之母，素描為油畫先導，設計圖是建筑物的依據，從完整的水墨作品演化為完整的建筑群，尚無先例可以佐證。不過在建筑界摸爬滾打的專門家不無驚愕，每兩年由文化部和住建部主辦的中國國際建筑雙年展專輯，總是將沒有讀過建筑的朱仁民作品放在專輯中全國的首列。據說世上最偉大的建筑設計師大部分是沒有專業學歷的。

　　 這是一部獨特的作品，繪畫完成了設計，是它的上半闕，建筑演譯了繪本，為下半闕，繪畫和建筑合攏在一起才是部完整的作品。嚴格意義說，所謂完整性，不在于筆筆到位那種拘泥，更不是滴水不漏那樣按圖索驥，而求上下闕氣息通暢風格一致那種神似。古水街做到了嗎？

　　 朱仁民在長卷自序中有過這樣一段美文：“井屋鱗次、綿亙不斷；綱運糧餉、漕船浩蕩；糧倉山立、米市繁忙、舟楫輻輳；漁歌唱晚、瓦子雜劇、茶樓煙館、燈會廟會、龍舟盛事。一條嘈嘈戚戚古水街，百年錯錯綜綜河上事。”于拱墅運河橋頭發過如是詩興：“湖墅漫想，天開環樓，上塘運河聚首。群英咸集，青燈白晝，心汗無跡萬筆走。櫛比疊廛舍，橋廊銜日月，大園略瘦。京杭句斷，拱墅地標，南作頭。戊子浪回百秋，戲說環樓，作千筆萬觸，疏通千輻，密駢萬貨。碎瓊屑墨滿婁，北關正豐穰，漕綱村郭浮，春戲龍舟，醉辯郎牙趨市，小紅正湔袖。”

　　 他的這兩段文字，是畫作點睛之筆，是建筑綱領文案，可讀為研究康乾民俗的形象總結，也可看作運河文化的精髓要義。在我心里朱仁民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能如此著意盡力地沉下心來做這件作品，歸宿是多元的。運河不可逆轉的隕落是心頭永遠之痛，必須有作品表達藝術家救贖的呼喚；社會文化與科技進步不成比例的倒掛，敦促藝術家在歷史圖象里尋覓答案；出于偏愛，不能排除美好的心愿：讓建筑這門散發銅臭味和材料硬度的經濟工業更多地保留藝術的靈韻之光。從這樣的理念出發，古水街這輪月亮，稱得上是八月十五圓滿之月。

　　 新疆邊陲有位叫周濤的詩人，不記得他是在何種情況下說過這么一段話，大意是：什么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不斷地演進，強化自己的生存，一個人如果真實地做自己的東西，不去干擾，不去模仿，做自己的藝術，每個人都會是優秀藝術家。但要做到這樣很難。一個人從小開始，就會被教化，直至完全成為社會人，獨立的人格、人性被弱化。一個人在一生中，是被同化、教化的過程。一定要保持自己獨特的思考和美學眼光，非常艱難，需要抗拒很多東西，必須始終看著自己的腳印和聲音，不要走錯。仁民追求的藝術模式佐證了周濤的意思，做古水街其實是要比畫兩幅運河題材的畫要辛苦許多倍的事，為此耗費了寶貴的精力，丟失了出繪畫作品黃金時期的許多機會。我和許多朋友一樣想不通，如此圓滿做個上半闕不還是一個完整朱仁民么。受理想信念、自成體系的藝術觀驅使，他必須得頑固抗拒我們的常規思路，必須要這樣去做，不然就一定會寢食不安，會認為做出的是件半殘藝術品，會首先被自己看成是一次失敗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