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如風

　　舊故事有了新生命。杭州拱墅區3.2里長的“勝利河古水街”建設方興未艾。將一件美術作品而非建筑圖紙直接搬上建筑工地，聞所未聞。實施開創性的事物，可能碰到的問題一定是超乎想象。

　　 急不可待的建設單位領導顯得比做平常項目更加缺乏耐心。給施工單位下達的是不容置疑的死命令：必須在一百天內完工，拖過一天就算沒完成，就得接受最嚴厲的懲罰：從此十年內不得在這座城市接任何工程，等同于被這座城市永遠地剝奪了勞動的權力。朱仁民對此沒有高興唯有擔心。領導重視，當然是大好事，隨之而來可能的孿生兄弟是施工人員違背施工要求，犯下不講質量的建筑大忌。

　　 有包工頭擅自改動方案，把原本確定曲線狀態的河岸拉成了單調的直線。而且振振有詞：你要趕工期，我們只能臨時變化一點工程量；而且有人撐腰：給變動后的方案簽字同意。不是三頭六面講好好的我是工程的總指揮嗎？那個當然毫無疑問，為工程的藝術水準掌握分寸，你朱老師一言九鼎，變動河岸線屬于單純工程方面工作，簽字權歸屬甲方。

　　 沒有完備施工圖違反規定動作，有建筑專家提出責疑，你得據理力爭：“明清時期的沿河街坊建筑，秉承古人習俗，多數是張家造好之后李家再搭建的，按部就班的營造法則在這種建筑群中根本起不到作用，往往是一百年之前就有的這段街，之后再配上去別的房舍，用材變化、空間結構、起承轉合，當年就是歷代民間工匠的集體智慧造就的作品，今日再現，怎么可能給出詳盡周到的圖紙？而習慣按圖施工的現代建筑工人,一旦隨心所欲起來,誰都想象不到會是怎么個結果。”為這個理論鋪墊，擔當總指揮的，在別的工程要扒一層皮，在這里起碼連肉帶皮得扒下三層。

　　 好在他不僅對純屬搞腦子的事能應付自裕。當畫家的角色兼而為環藝規劃師和土木建筑師之后，藝術家的浪漫奔放迅即收斂，工程專家的理性嚴密悄然張揚，同時，青年時期做過各式手藝養成的習慣煉就的筋骨，在這個需要全力以赴的工程中獲得更大限度的釋放，他有能力，有體力，拿起錘子石頭打得，捏住鑿子木頭雕得，抓把刷子油漆抹得，爬上梯子房粱上得。可以在烈日下和最辛苦的民工一樣肩胛角被烤出油來，往往小伙子連呼吃不消，他不啃聲，只是因為年齡的關系力氣跟不上，喘氣聲明顯粗重，汗水滋盈特別快。在這樣的工地上，身體力行，以身作則，他幾乎就是大家的榜樣，現場所有匠人都尊稱他師傅，是匠人中的全才。他一生謹記外公做人須“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的教誨，在眾人面前，他的解讀總是遠遠超過這九個字表達的境界。

　　 那段時間，他明顯亢奮狀。盡管只是些微的暴露，我已經悄然感覺到這個變化。說話，談著一個話題，即便他不久前還是津津樂道的內容，如今顯出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樣子，說著說著，他就會跑題，七轉八彎，轉移到勝利河去了，繪畫、建筑、歷史、大藝術實踐，一發而不可收。提著他那只超大型瓷茶杯，套著那件我早年送他的絳紅色2002版阿迪達斯籃球活動廣告衫，下身著花褲衩，在自己的辦公室和員工的辦公室里，也就是水墨畫稿、建筑設計電腦屏幕、各式各樣的工地用材樣品之間不停頓地穿梭走動，時而象個農夫面對田野一般大聲地說話、向部屬交待施工中的具體事務，仰起脖子大口灌水，時而老半天一言不發在畫稿前絞腦汁，俯下身子形似粗獷卻是非常精到地畫下一根根線條，汗水順著濃密的長發貼著通紅的面龐在筆墨的間隙不住地滴落。當然，他還常常去工地現場。四十度高溫天，滋滋冒熱氣的柏油路，一條衣衫率性的漢子，赤著一雙闊大的天足，大步流星匆匆忙忙地趕路，成了杭州市中心區一道景觀。杭城的環衛工人都穿公司發的涼鞋。

　　 打理環境藝術研究院，更多的是屬商業范疇的瑣事，錢，合同，工期，很難得有純粹的藝術活動。這是他無奈的部分，又不能不天天面對。環境藝術這一行十多年打拼下來，無論寒冬盛夏，許多人看到的是一個做工程的朱仁民，奔波在一個接一個的工地上，看到他和工程師建筑師甚至施工經理商量技術、部署管理，和包工隊小頭頭甚至木工泥瓦匠油漆師傅討論工序、手藝，都是有板有眼，相互融合的，包括有時在他們中間面紅耳赤地喝酒耳赤面紅地爭論，他融化其中簡直天衣無縫，你會覺得他就是干這個的。在這里他最得意的事是，每次參加項目招投標，只要是合理競爭，幾乎無往而不勝。于是誤讀應運而生變本加厲。

　　 太陽將皮膚曬得再黑，匠人活做得再頭頭是腦，還是難于掩蓋他作為藝術家的第一天性。他在勝利河畔捷行如風，充分展示“下里巴人”一面，又使“陽春白雪”原形畢露：藝術創作才是他真正的最愛，只要機會一經出現，他就會奮不顧身投入其中，六親不認，忘乎所以。做勝利河時，這處環境藝術高端殿堂氛圍大變臉，對于找上門的客戶，一律讓他的員工或學生擋駕，神情滿是嚴肅：“沒看到朱老師正在做藝術嗎，他做藝術是不容許別人打擾的。”這話聽起來很有點故弄玄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