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如詩

　　本卷引言

　　書齋間，畫家在宣紙上一筆筆勾勒水榭回廊，道不盡的明清市井；運河畔，木匠泥工一斧子一瓦刀地營建回廊水榭，說不完的臨水繁華。兩幅美景，一樣風光。

　　第一章、文如詩

　　有連續幾撥上海朋友慕名造訪朱仁民，2008年的七、八月間，我得于稠密地造訪杭州。朋友們都是通過各自渠道了解到他，再七拐八彎介紹到我名下，我會再嚕蘇一番，可算都有過個預熱過程后再與真人見面。不料每次接觸下來，顯然覺得和間接獲得的印象包括我的說法大相庭徑，都用將信將疑的眼光瞅我，瞅得我亂了方寸。那段時間他的確讓我感覺陌生，坦率說對他的變化，我也看大不懂。

　　 譬如待人接物。有朋自遠方來照例會是很熱情的，無論熟還是不熟，這是他的性格。那個夏天有了改變。明明是有約在先，講定在朝暉路國都大廈五樓他的那間會客室兼辦公室兼臥室兼工作室里會面，有幾次甚至還說會提前等候的，到時候往往還是十撲九空沒他人影，一改他講求信譽從不爽約的作派。更讓人看不懂的是，待到臨時打電話把他喚來，還是人到了場魂靈還分明沒有抵達，王顧左右而言他，一付心神不定的樣子，加上不是電話催就是有人上門找他，給人感覺他是天下第一大忙人。到訪的朋友就顯得有些尷尬，雙方談話只能停留在今天天氣哈哈哈的水準上，明顯變味、粗糙。

　　 行為方式的變化也讓人難于茍同。我和朋友畢竟車馬勞頓趕長路來的，他應該也能顧及到這一點，大家入座后談話氣氛還是能調動起來的，失態在于對內容的強勢掌控上。往常他與人對話總是謙和的，無論對方是什么樣人，自己愛不愛聽，都會耐心聽取熱心對待，這是他為人的長處。那個階段不對了，無論對方說什么話題，那怕是圍繞他過去主創的環藝力作，還是他最愛的中國水墨，他也明顯的不見待，拼命地在擰回轉來，言歸他的所謂“正傳”，說他正忙乎著的工地，好象這才是大家都應該有興趣的天下第一大事。在別人還難于與之同步，顯露惶惑時，他甚至順手抓起就近的隨便什么紙張，連寫帶畫，嘴里不停地說著，口手一致地將他眼下的現場工地還原到辦公室。

　　 山河勾住了魂靈。一定是個非比尋常的工地。他1996年以來一直在建的蓮花島、中間公司承接的大小無數景觀藝術工程，工地于他永遠是個躲不開的討債鬼，長年累月地死叮住他一天都不肯放。與各式各樣的工地打交道，他給我的印象唯有八個字：久經滄海，游刃有余。我有了迫切希望知道秘密的強烈愿望。在又一次陪朋友看過他之后，在與大家一起踏上歸程時，臨時變卦，我獨自打車返回國都大廈。

　　 他的辦公室鐵將軍把門，冰清冷靜。我有足夠的耐心等他。華燈初上，他出現在電梯口。一身灰土，滿臉疲憊?？吹轿乙性谧呃葔Ρ?，短暫一怔后發話道：記不記得新世紀初年讓你看過的一個景觀設計方案？

　　 每次見面你都離不開談方案，聽故事一樣，聽過不下十數個，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你得原諒我，專業不通，許多聽過后幾乎連次序都顛倒混淆。

　　 相關運河的，杭州拱墅區運河段？

　　 有過的，就一個。哦，能記得，別的還真記不得，《霞灣公園》不會忘。有特點的東西容易記住，那不是干硬的工程項目陳述，是一篇散文，充滿詩化的創意。下鎖、進門、落座、倒茶這點功夫，時光倒流。我自完成一篇濃烈的回憶。

　　 那是個規劃設計的公共環境項目，屬杭州市拱墅區范疇，本是他經過手的小項目之一，一般不需要他傾力為之，可以放手讓年輕人去擔當。稍有深入后，發現與京杭大運河這個維系家國、關聯歷史、影響生態的大題目有涉，朱仁民原始的赤子之情便洶涌澎湃起來，滾滾而來的各種想法就象一匹脫韁之馬，剎都剎不住，在國人心上流淌了二千多年的大地命脈，從來盤桓于胸宇，未敢相忘片刻。這是他一以貫之的思維邏輯，就象凡夫俗子天天談到“房子、票子、兒子”這些個人間世相一樣。這是他的常態之相。于是雄心勃然籌措《霞灣》。當甲方乙方所有參與者按部就班做功課，都還在谷底觀望時，他已經跨界研讀一部隋唐史，躍上蒼穹，獨觀“峰景”了。

　　 還能記得分明，那次我有其他事到杭州，軋出一點時間去他那里坐坐，他逮住就不放，顯得少有的激動，說什么也不讓我走，非得留飯留宿，痛快聊天。這就有了一次徹夜暢談，中心話題離不開祖先一鍬一鎬開挖的大運河，昨日的輝煌，今日的頹敗，明日的重創。那段時間，他用不可理喻的熱情一頭鉆進了故紙堆，閉門謝客。數個月過去，待他從歷史的峽谷里登臨峰巒重新打量現實時，早已飄離慘不忍睹卻必須認真面對的斷壁殘垣、臭溝爛灘、無盡敗落，眸子里發出閃亮的光芒。

　　 光芒聚焦的事物具體而瑣碎。例如橋，有碩果僅剩的拱辰橋、賣魚橋、康家橋，加上殘留泛黃書頁的，這片水網港汊間象模象樣的橋居然有30余座；例如寺院，香積寺、潮王廟，連同拆毀了書上記載分明的，這里的寺廟庵塔曾經星羅棋布；高家花園、珠兒潭、龍藏泉，查核這一帶池、井、泉、園竟多達幾十處。湖墅八景，佚散二十景，他做著沙里掏金的工作，內心無比安祥。一些由自然和人文通力合作的文化原件組成的純屬古運河的“固定資產”，可觸可摸，一件件完璧歸趙，所謂“川澤沃衍，海陸之饒，珍異所聚，商賈并湊”描摹杭州拱墅自古繁華的用語，經過他的努力，開始一句句落到實處。

　　 徐緩過后便是進擊。他以獨特的視角給出一個“懷古?志新”的定位，一錘定音。用的是吟詩一般的開篇：武林山盤旋而下，直抵石塔兒頭，忽開一平陽局面，落草蔥郁，水光垂柳，煙火萬家，綿亙不絕。信手拈來的是宋高宗的足跡，乾隆、康熙的身影，陸游留詩，龔自珍題字。濃縮一個“平民文化”的概念，布局“東臨、西融、北入、南承”這樣的平面處理手法，圈定自己的創作宗旨為風俗化、實用化、藝術化和節儉化。他說，這些別人也許耗事費力的活，在他，勢如破竹。

　　 那個靜夜有雨，嗦嗦嗦，沙沙沙，仿佛在為他的理想藍圖熱情擊掌，輕緩伴奏。是的，理想，還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助手們都還在常規項目里思維，離開甲方的意圖相距更是十萬八千里之遙。對于肆意縱橫的藝術家，這些個都可以渾身不搭界。無須受命，滔滔大海里的航船，有航標指引，便可無拘無束地宕開去循入美妙的意境，徜徉其中，樂不思蜀。

　　 幾近夢語。在南區，設想了一雙孿生霞樓，南北呼應，猶如古城水門一般令人迷戀；再創設一處四面臨水的河中之洲，美其名曰霞灣洲，以此為題展開江南運河段的水網自然景觀洲、浦、灘、灣、汀、浜、汊，備有雅號：蘆蕩灣、鯉魚灘、篤悠汀。創制尺度宜人之磨剪刀、豆腐挑、船揖匠、刈柴翁、曬網婦，精雕細塑，點綴古運河市井間，今古相融，互為借景。如此情景，有蘆枝蕭瑟、鳥雀隱現、河波拍岸的運河背景拱托，該是何等快意。于北區，竹木結構的入口圍墻，輔以傳統青蓋瓦、青磚墻、毛石鋪地，浮雕、漏窗，移步換景，透出十足文脈韻味。盡頭一灣春水，寧靜如鏡，美名“月霽潭”，倒映著原地保留的20余株高大蒼穹的楓楊，深密翠綠的樹林，溫濕滋潤的草坡，通過疊石落下湍急水流于池中的瀑布。動與靜，幽閉與開闊，對比，映襯，都有了，“一鏡銜天”的壯闊景象自然天成。后來精心提煉的“運河八景”，在那些早年涌現的文字里大致都已經深深地埋下伏筆。

　　 當初他面龐洇紅地談這些想法，美文構筑的語言之勢一瀉千里，釋放濃極的漫浪情懷，對別人的吸引兼具穿透力，我等界外之人對環境藝術首先得有文學的完美表達有了領教。繪畫和文學第一次在他身上有如是精致的體現，令人記憶深刻回味無窮。閃回告一段落，他沖我慘淡一笑，眼光里有偶而的狡黠,接著他說了一番話，大意是，事實上所有一切都已經無關項目,當年說過覓過的這許多勞什子，隨著項目無限期的撂淺，大部份當事人的淡忘，早已無人問津，最終成了他獨個人錦囊之中的寶物。這不是什么壞事，他正可以運用這批原料,更加放蕩不拘地編織一個人的美夢。事可以不盡人意，夢必須圓滿?；没癁榕萦暗膲粲羞^太多，他依然故我，從不吸取教訓。做夢是藝術家的主業。天時地利，這次是好夢成真，他說，這一陣看似孤獨的奔忙正是昨天大夢的延宕，實話相告，令他如此癡迷的工地就投建在運河。對于藝術家而言，當年這些想法僅僅是一個意念的開端。如今他的腳板實在地踩在了可能構建一部偉大作品的熱土，被他視為個體生命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作為基石的藝術杰作，他當然會義無反顧全力以赴。

　　 曾經的舊事，他讓繪畫通過美文傳遞，如今的新事，他讓建筑環藝將水墨畫站立了起來：“我已不屑于架上紙上的涂鴉和唾手可得的輝煌，我將天馬行空的藝術家想象，以極端的人文、自然、生態和實用主義方式營建成功能性的大地藝術品?！彼墓さ刂钥梢越視裕合氤鰜?、寫出來、畫出來，找到地方再把它造出來。一個注入夢想的地方，叫他如何不牽腸掛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