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抵銀川,仁民一個個送走干部們回家去與親人團聚,讓他們趕快回去補上那杯大年夜欠下的家宴酒,自己返身客棧,獨自沉入靜默,任大漠風沙在銀川郊外狂飆。
次日一早趕赴現場。他夾著地圖冊,大頭皮鞋一路踢著干硬的黃土,沒半天就喉嚨冒火,渾身干燥。沒有親臨其境切身體味,根本無法感知大西北曠野之空闊會如此徹底:豎向景物一掃而光,沒有人沒有電線桿沒有野狗流浪沒有飛鳥展翅沒有普遍生靈沒有與人相關的蜘絲馬跡,除了荒漠還是荒漠,“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無邊的失望像一群魔鬼張牙舞爪地四面包圍攏過來。彌天狂刮徹骨的寒風,那一輪念叨了幾百年的“落日”,從未與長河一起展露容顏;那一支本該隨處都可能輕柔飄起的“孤煙”,在大漠深處逃之夭夭無蹤可尋。先入為主的濃烈詩意帶來的是淡淡的失望和短暫的彷徨。
這個時候,大漠深處走來一株柳,就一株,沒第二株。
柳,是我國被記述的人工栽培最早、分布范圍最廣的植物之一,史前甲骨文就出現“柳”字。壽數不長,不過是存世幾十年的生命,一般覺得還很丑,初顯老態便周身都是皺皮疙瘩。太過普遍,如同這株大柳樹,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它的存在,這個世界上太多自生自滅的生靈,沒有人會去關心他們的痛癢。但是這株柳珍貴了,關鍵是在朱仁民踩進一萬三千畝凍土地時,它好好地“活”在那里。這是它最應該“生”之時,真正是生逢其時。只要它是活在了這個時間段,就能無可替代地獲此殊榮。
這株落葉喬木,這株在寒風中搖曳的老柳樹!和大江南北隨處可見的任何楊柳一樣,所有枝條細長而低垂,褐綠色,耐寒,耐旱,喜溫暖。瑟瑟有聲,抖擻著生命的象征,那么孤高無助那么沉寂落寞那么蒼勁蔥郁那么青春逼人那么生機勃發那么枝繁葉茂那么毫不遲疑地矗立在地平線上。清末名將左宗棠出征西北,命令部隊在河西走廊沿途種柳,長達數千里,世稱“左公柳”。莫非它是“左公柳”生命力特別強盛的后裔,立地數百年,就期待著與你仁民親切會面,互致問侯,一吐衷腸?
仁民走到老柳樹跟前,激動地拍打著蒼老的樹皮,一時語塞。東晉陶淵明在自家堂前載過五棵柳樹,自號“五柳先生”;明末清初蒲松齡臨泉卜居,泉邊栽柳,自稱“柳泉居士”;現代史學家陳寅恪特愛柳,書房叫“寒柳堂”,其著《寒柳集》。背景是蒼涼曠野:一株孤伶伶的遒勁柳樹,一個孤單單的鐵血男兒,兩個獨立寒秋、孤承天地的鮮活生命。一幅筆力雄健的淡金色主調的印象派油畫。仁民緣遇這株大漠柳,脫口而出一個悲愴的名字:“孤柳”。
比照自身,還有不乏貼切的隱喻。有一年近除夕,我與他通電話,他說在鄭州火車站,銀川趕回杭州過年,任何一種交通工具直達票都沒了,混在返鄉民工潮里,汽車火車地輪番換。他說剛剛被人騙了一把,還是一孕婦(很可能偽裝的假孕婦),讓他先付票款再跟她去取票,孕婦頭里走,他跟著,地下活動一樣七轉八彎,孕婦沒了人影,結果時間被端誤,鈔票被騙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離開鄭州回家。聽出來無奈、自嘲、和無助。我也受到感染,長年來來去去獨走西部,真不知道他是如何苦熬這份孤寂的。
孤柳無言,是個了不起的存在。孤立的柳樹連同隆冬,艷陽,稀疏的草莖,一齊被瑰麗奇異的淡金色籠罩。他不僅是藝術家,單純讓一幅經典的印象派油畫陶醉,他更是哥倫布,他的發現最讓他感奮不已的是對一個常識的解讀:老柳樹的存在足于證明這片土地之下有著豐盈的水體,無論它是來自天上還是地下,哺育生命之源一定止蘊于蒼穹之下這片滿目凄涼之地,孤柳龐大的根須就滋潤在豐盛的水資源,它是消失的成片雨林的證明,它是草原綠洲大規模沙化的遺孤。它就是“黃河”,就是鳴翠湖襁褓中的孩子,就是給仁民又一部行將開篇的大地藝術創作通報當地文脈的忠實信使。興奮起來的仁民象瘋子一般在大漠里逆風狂奔,與鋒利的黃沙抗擊,邀嗚咽的氣流伴奏,欲喜欲泣欲歌欲號欲嘯欲吟欲畫欲詩欲舞欲言,五十二歲的南方漢子猛然撲倒在西北高原地上,一任沙土將身體一點點埋沒,與淺褐的地皮融為一體,消失在天地蒼穹。
大漠中孤獨的老柳樹成了開發鳴翠湖的“第一功臣”。
有了園區遍布的自然靈氣的支撐,仁民在蒿草蘆葦荊棘間尋蹤覓跡,于剌蓬枸杞野葵間刨根問底,屏聲息氣地捕捉荒漠間的每一絲游絲,每一縷微風,每一掬黃土,每一勺湖水,研究地貌的豎向變化,黃河水位的標高變化和地下水位的數據報告,他確定場地的原始地貌為自然水體、良好生態,信心滿滿地動手將這些西部難得一現的生態區塊進行挖掘、恢復、強化。那些東部西部飛來飛去的旅程,那些寫寫畫畫神采飛揚的勞動,凝聚為亦真亦幻大寫一個“翠”字的圖景:大漠孤柳被遮掩在望不到邊的莽莽林海,沙漠被濃郁的綠色覆蓋得嚴嚴實實,長空澄然,有一泓碧流緩行,牽連出好大一片湖水,清波蕩漾,蘆葦搖曳,有百萬只水鳥凌空飛翔,掠舞彩色的光影無比壯觀。
在那些與孤柳為伴的日子里,他的思維能力絕對與時俱進,他的行為風格嚴重與時脫勾,跟五十年代屯墾戎邊的老軍人、六十年代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一樣,一聲令下,立即行動,他一雙老K皮鞋,還未來得及洗去上世紀九十年代黃河邊的泥土,又被蒙上了新世紀銀川西郊厚厚的浮塵。他后來逢人便說,要說跑現場最劃算的還數這幾年,可能半輩子加起來都不及這幾年的效率高。
艱苦卓絕六年,理想變為現實。苦苦追尋的生態、藝術、文化諸元素,在變化的大漠里獲得融通,柔和,貫穿,創生,交相輝映幾近極致之美。
園區主入口,就地取材,以賀蘭山石塊組成厚重生動的文化中軸線,選不同色澤錯落列隊,一石一字依次鐫刻“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點睛名句,文化氣息撲面而來。
在呈梯形的園區內,分設動、靜、過渡、絕對生態和生態保護區域,生態和利用的關系得到完善和統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取的景點名充滿文學意趣:百鳥天堂、車水排云、碧水浮蓮、千步廊橋、迷宮問鷺、青沙漏月、綠帳尋茶、蘆花追日、東堤夕照、白沙落雁。
導入體量龐大線條豐富的老水車,典型的黃河文化、西部文化的代言物,與銀柳、龍柏、蘆葦和引栽杭州西湖的荷花,以不同豎向、色相匯合成好一派塞上江南風光。光憑這一筆,也讓當初年三十趕杭城的西北漢子滿意得笑出聲來。
最得意之筆當是“萬畝蘆蕩”。
本土植被蘆葦,它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它的超級強大的繁衍能力,被仁民視同至寶,禮贊為西部最優秀最美麗的綠色。正是蘆葦這個平常的物種,以它龐大發達的根系在黃河水系的滋養下將西部黃土緊緊捏合一起,形成豐富的濾水系統,使昆蟲、魚類于西部風沙中有了美好的生養之處。有蟲蠅就有魚蛙,有魚蛙就會飽禽鳥,一個良性生態系統天衣無縫令人妒忌。仁民指導當地工人抓緊西部的冬天開掘水系統布局,挖出的泥土制造園區需要的坡、臺、堤、丘、圩,挖后的地貌呈現出江南濕地般汀、灘、港、灣、漾,順勢開辟出一片浩瀚數千畝的蘆蕩,在濃密的蘆葦叢林創作一個偌大的湖上迷宮,它的意義遠不止是供人們駐足觀賞、駕舟巡游,更可作為生態藝術思想實踐的載體,給大范疇開發貧瘠大漠以寶貴的啟迪。
真正是別樣風情蘆葦蕩。
因為一部家喻戶曉的現代京劇,中國人都熟悉陽澄湖蔥郁欲滴的萬竿蘆葦,與上海近在咫尺,常有機會去走走的,吃蟹,賞湖。遙想當年,南方沙家浜美妙的水上翠林,養育了優秀的抗日健兒,成為抗擊侵略者的天然屏障;遙望西部,因為一個南方藝術家執著的信念追求,才有了鳴翠湖這個神奇的存在,畫下了大漠邊地自然與藝術雙重生態的路徑。它是一個異數。過去沒有,將來也很難再出現,因為同樣的藝術家千呼萬喚再難現身。
孤獨的大漠柳。孤獨的朱仁民。孤獨的鳴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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