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一日,與仁民停步南太湖小梅口,睛空萬里,水天之間浩瀚寧靜光芒宜人。平緩的水波沖刷花崗巖砌就的湖岸,黃昏臨近,落日往長興顧諸的莽林漸沉,意指無錫黿頭渚、蘇州三山島方向,滿目金光瞬時消逝,逐次淡薄,漸近迷惘,再是暮靄四合,云水蒼茫逃竄,所有鮮亮皆被葬身黑暗,所有輝煌頓然化作烏有。在這個風浪寧和的黃昏觀湖光山色,太湖的輕聲細語里有仁民深沉而抑郁的嘆息,傳達靈魂被掩蔽的虛空與無奈,追悼肉體已在消融煙滅的江南。
2400平方公里的太湖是我國第三大淡水湖,是上海、蘇錫常、杭嘉湖七市的心臟,80年代以來,富營養化,生態系統嚴重破壞,已到“無好水可用”的尷尬境地。每年爆發藍藻,唯11月開始到4、5月,水清澈,這些周邊城市各類旅游節選擇冬春季節,自己騙自己。近十數年間政府100億下去,效果呢?2011年11月1日國家水利部副部長李國英坦承,太湖流域60%以上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地水質劣于三類。真相是一柄利劍,將絲綢魚米編織的舊夢攪散砍碎。
開天辟地第一次為這片水土生態謀出路的規劃評審之日,菱湖鎮人民政府大院仿佛過節一般熱鬧喜氣,上級湖州市分管領導帶著市里包括城建、公安、規劃、旅游、市政、農電、水利、城管、財政,等等,十來個部門的頭頭腦腦,統統都來了,鎮里四套班子一干人馬更是一個不拉,鎮黨委書記蔡建新身著簇新的出客西服,親自點名檢查與會人員,下了個死命令:除了出差在外的生病躺在醫院的,各部門干部要統統到場,要拎起耳朵聆聽杭州朱教授首開江南水鄉古老村莊救贖行動的全新創意。那個政府最大會議室里里外外坐滿了人,街道上有農民老伯伯在奔走相告:我們菱湖的邋遢面孔汰汰清爽也有日腳啦。
仁民在那天的沈家門國語幾乎沒有引經據典,甚至沒有說到魚米之鄉絲綢之府這類慣常陳詞,他只是用最通俗的方式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和盤托給滿屋子的干部群眾,最核心的東西還是小河、桑田、廊街、村莊、青石板路、歷史故事、古橋老宅這些大家司空見慣的元素,講解建筑的尺度關系,交通的舟陸關系,生活的習俗關系。說到清明裹粽子端午賽龍舟過年走親戚元宵猜謎字搖船接新娘魚湯新米飯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別令人開心,“爛船還有三斤釘”么。那天我特意坐在會場的后面,既和大家一樣想聽他的高見,也想兼而看看干部群眾的反應。這次算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親耳聽他在公眾場合介紹景觀項目,我發現他特別注意受眾的感受,不是站在生活的浪花上用藝術的才華去彈琴唱歌,而是將自己發現的、別人不能發現和視而不見的現實的某種掩蓋的真實,通過切合聽眾接受能力的表述方式,時而詩意地拋向云端、時而實際地站到大地。楊金根們的感嘆詞是:道理很高深,操作很方便。
這是一個用水鄉農耕生產的傳統手法為基本材料的鄉村旅游規劃。一些諸如養蠶飼魚、碾谷弄菜的尋常勞作,土灶燒飯、把櫓出行的日常生活,都被歸納為水鄉旅游的重要細節。開辟一條風光清雅的水道,用特色木船作交通工具,將幾個文化特質經典些的小村串連起來,為城市化進程不斷推進的現代人添一塊閑散放松的樂土。農民的錢袋會鼓起來,農家生活質量會明顯提高,捧著金飯碗就有了實在白米飯吃。簡單的一條吸引農民發展當地鄉村旅游致富的生財之道,今天已經遍地開花。不說也罷。
不過我是清楚的,他在當初就包藏著大大的“野”心,是與現實收獲距離遙遠的信念和理想。他的這份暫時難與人言的追求,在規劃詳書的封面上暴露無遺:他親自設計了一幅最平常的水鄉圖景:漫天云霧,一抹河水,幾莖葦柳,數只鸕鶿。深藏不露的禪意是:千變萬化,自然生態是命脈,是做項目的底線。規劃框定湖州市區東南的這塊20.8平方公里的澤國之地,自然受損如此嚴重,人文資源如此豐富,實在可痛可嘆,做一個精到一點的鄉村旅游規劃,在保護發展原有農業主業的同時,通過農業生產附加值的深度開發拓展,讓江南水鄉偏僻的一偶之地,煥發出時代的精彩,進而波及相同地貌的約50平方公里地界,逐漸影響到整個杭加湖平原,希翼“春風又綠江南岸”時,留到后代手里的依然是澄然的水鄉。
這就是朱仁民,他將幾乎是不可能為普通大眾理解接受的高端創意,放低姿態通過實惠的手段實現,潤物細無聲。
在大談水鄉之美后,他話鋒一轉:“我真不明白,這么個地方,竟然有優美得天堂銀河般的風光,有文化深厚得令人發怵的發現,而現在卻正在規劃成化工基地,豎起一座座入云煙囪,填埋一彎彎幽靜小河,一些無價之寶的古橋,則被無情推倒廉價賣往他鄉。”批判的言辭不可謂不犀利。
他有了發言權,對“美水”變為“剩水”的原因痛心疾首不依不饒:水鄉嚴重污染的情況難見扭轉。自然的河流被任意阻隔,高能耗或化工類企業無孔不入地鉆空子到水鄉落腳,老百姓環保意識差,長期將河道當天然垃圾箱,年復一年,直接影響著水稻、蠶桑和淡水魚的生長。水質日見富養化,危害河道的魔頭水浮蓮,每年春末就瘋瘋癲癲地將幾乎所有的河流阻塞得水泄不通。塘不塘、地不地、河不河的地貌,正在經受前所未有的毀滅性破壞。桑基魚塘的傳統生產模式是:地一年年升高,塘卻不會淺上來,魚得水,蠶得葉,人得錢,生態得到平衡,田地同步整治。這個綿亙了數千年的江南場景,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經典產物。現在還有誰干這個塘泥作基肥的力氣活?跨個小籃子或者提個塑料袋,在桑園里撒潑化肥,算是“辛勤勞動”了,從此埋下了惡性循環的種子。作為大自然的報復,地力萎縮地貌異化是必然的后果。抽除了最實質的部分,人對自然的關照已經異化,錦繡江南這一人類早期農耕開發的福祉之地,一天天在逼近名存實亡的悲劇。賈思勰在他的《齊民要術》中寫過這么一段話:“春初先捻河泥,以草罨而腐之,臨種擔以作底,其力雖慢而長。”痛哉哀也。“桑基魚塘”本是中國歷史最為悠久的綜合生態養殖模式。自唐宋以來,內塘養魚至明代已有較為完整的飼養“青、草、鰱、鳙”四大家魚的方法,與蠶桑業一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地球觀察基金會專門在這里最典型的射中村掛了牌,樹了碑。聯合國官員,離那么遠,仿佛火眼金睛,我們在眼鼻子底下,卻很低能地輕易將寶貝弄丟。
他不留情面地與基層干部一起找原因:行政區劃多變是我們的時代特色之一。史上曾作過縣府所在地的菱湖鎮,現在劃歸湖州市南潯區管,雖然給戴了頂浙江省中心鎮的帽子,實際演變成了離區府最遠的僻靜角落。財政支持嚴重缺乏,頹勢四面八方跟進,沒有可能逃避的理由,最有本事的角色也難于改天換地。
畫家朱仁民天天忙碌這些畫外事,在菱湖時也插空畫過幾幅水鄉的記實風光,采取直面現實的姿態,不事粉刷,美好自然風光里寄托自己的憂心如焚。畫中題詩直抒己懷:“桑田百里煙正織,菱湖漠漠水天碧,今日駕泥舟,有人舟上愁,何處見港岸,浮蓮復浮蓮。”河上偶有的船還是水泥船,水浮蓮將岸灘都淹遮了,又如何是個好。真是憂戚出詩人。他的水墨畫作依然是獨樹一旗的江南水鄉,多了一份守伺圣哲莊嚴平和之感。
這個時候還是比較最接近畫家意義的朱仁民。面對離開真實生活、離開詩意越來越遠的自然江南,視覺藝術家以藝術創作、自己的最直接方式道白人文守望的情懷:浮動綢一般漣漪的小河,拱橋和零碎的漿聲,詩夢幻境,陳逸飛畫《雙橋》潘鴻海畫《水鄉姑娘》,他們只要做好選擇題材和如何表現就行,繪畫是他們特有的符號。朱仁民既是畫家又是景觀藝術家,不可能僅僅止步在繪畫前。
景觀設計飽含純藝術創作的全部元素。景觀創作意圖又必須受控于市場,仿佛萬能的金錢時刻左右著整個設計規劃理念的走向。作為長年浸泡在職場的藝術家,朱仁民腦子煞清,他是同行中公認的兩者兼顧游刃余地的高手。不過一旦讓他接手創作空間巨大的項目時,他的內心就會被更大的欲望掀動得激情奔涌,雖然他表面依然會心止如水。一如眼下這個項目,自然、人文這兩個景觀設計的命門,在這片土地上裸露得如此精赤條條的清爽、強烈,他覺得完全可以任創意縱騎馳騁,當能立足的是長遠的經濟利益。
仁民和這么多農民兄弟、農村基層干部共擁一室切磋這些話題,時在2001年3月28日。這個日子之前,還未曾有人對這片具體到自然村的江南鄉村的保護性文化開發有過如此詳盡精辟的意見。近年關于江南水鄉古鎮的旅游開發建設,時有耳聞,同里烏鎮朱家角,都鬧得沸沸揚揚,雖然都有各自亮點,但就大概念的首度創意理念,都是有一個明確的師傅,就是倪儀三和他的周莊。倪儀三是上海同濟大學專事古建筑保護的教授,他在江南古鎮保護方面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但他做的畢竟是自己的專業,且更多的是技術層面的工作,就是人文方面的提出也是為著技術作注釋的,可謂順理成章。而朱仁民是一名純粹意義上的藝術家,他之和江南水鄉小鎮菱湖初交時,也是以做景觀規劃的準技術操作進入的,之后他和他的潘天壽環境藝術設計研究院完全按市場規律辦事自然也無可非議。可是他發現了中國最小行政單位自然村文化建設的無窮魅力,發現為此而投入大地景觀藝術創作會產生的巨大社會意義。在今天,滿世界都是農家樂旅游業的2012年春天來顯擺這件事,誰都會覺得稀松平常,倘若將時間推回到十年之前,就會覺得這個創意的份量。那個時候,近一點的地方,后來被冠于江南大宅門南潯還停留在參觀小蓮莊的老套路,如今已小有名氣的荻港漁莊只是個被污染小廠包圍的破村;稍遠處,安吉大大小小的竹林和水庫還在沉睡之中,長興所謂農家樂這個詞還未曾有人聽說,德清的下渚湖連引導旅游的概念都還沒有;再遠些,臨安的山溝溝還只過著平常日子,杭州西溪猶抱琶琶半遮面,天下無人識此君。
湖州市分管領導讓他當場給點旺了火,表了個熱辣辣的態:所有相關部門領導都在,都給我聽好啰,大家都得為實施朱教授的方案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提供一切方便,在誰那里卡住了,就拿誰是問,我這里有一筆上級修復古橋的專項撥款,哪天菱湖把這個項目落實了,我請求市委把這筆款全部落在這里。蔡書記興奮得滿臉放光,竟搞得夜不能寐,次日一早又將四套班子三級干部都喚攏了,要大家把昨天的精彩報告好好討論,拿出落實措施。散會后又讓幾個主要骨干到他辦公室,他想要帶頭談談個人的心得體會,人都召集坐下了,他卻開不了口:因為已經說太多,喉嚨徹底沙啞。
有文化學者提出中華文化在本性上是講大道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個大道與善有關,儒家說“止于至善”,道家說“上善若水”。至善、上善,很接近我們現在所說的大愛。中華文化的大道常常被模糊,最主要原因是“道”被“術”所掩蓋。“道”和術是一個對立的范疇,人們為了自私生存,總要尋找各種各樣的“術”,而“術”確實比較有用,因此大為傳揚,而中華文化的大道卻很少被論及,結果真的成了“大道無形”。這是對中華文化的整體誤讀。以此觀點看《浮霞郡》走勢,幾乎就是朱仁民追尋的“道”和許多人固守的“術”之間的殊死搏弈。
項目的開始是虎頭。一干部初調湖州任主要領導之職,得機會乘坐直升飛機鳥瞰領地,巡航間突然發現一片土地,錦云巧織婉若云霞鋪張,璀燦奪目猶如瑤池仙境,令他欣悅驚艷,后被告知是南潯區的菱湖鎮地界。他當即以“天上人間”四字概括對水晶晶菱湖的感受。據稱趙松雪曾給故里一水墩雅號“浮霞”,正合借題為項目名:“浮霞郡”。還水鄉以原始純真、生態自然是項目初始的大道所在。
中段是豬肚。四五年間,鎮上一把手走馬燈似地換過三任,每任領導都咬定青山一般,把《浮霞郡》當作發展地方經濟的重頭戲,緊緊抓住沒有放松。其間,奔著項目欲投資開發的各色人物,國外的港臺的滬杭的當地的,不下五六十批,圓臺面不停頓地撒下又換上新的,吃盡的雖不是山珍海味也是上好的雞鴨魚肉,始終無人能夠吃下《浮霞郡》。部分迎合開發商的興趣,扶持項目上去,朱仁民多次主動對規劃委婉地作出意向性調整,在非原則性方面一再作調整性讓步。搞養老事業,行。建分時度假賓館,可以。擬從緬甸請來玉菩薩建起大廟,再商量。圓臺面上看樣子挺熱鬧,不過蕓蕓眾生都在津津有味地玩“術”,哪里有點仁民求“道”的空間?
理想的結果當然是豹鞭,可惜只能是個蛇尾。起起伏伏,最終沒有人把錢投下來,經濟社會話語權永遠只能是掌握在有錢人那里,那個項目意義上的《浮霞郡》只能束之高閣,浮回九重天外的漫天云海里,依舊做一片燦爛的彩霞。金根同志還是去忙他發蠶種的老行當,建新書記愛琴副書記各有“重要工作”擔子先后離任而去,奔走相告的農民老伯伯們該養魚的養魚該打工的趕緊出去尋飯碗。
仁民2001年下半年入菱湖,次年上半年完成《浮霞郡水鄉人家生態旅游規劃》。之后,附近陸續有了烏鎮南潯這些新古鎮的水鄉旅游景點開發,安吉、長興等湖州屬下農村才慢慢有鄉村游這一說。在后來,地貌遠不及菱湖卻獨占地利先機的杭州西溪造景大規模啟程,以超過三十億的資金投入,一躍成為著名水鄉景區。之后,屬于和規劃范疇僅一路之隔的獲港村由政府和民營企業聯手打造旅游古村,走的是早年周莊的路子,是之后逐步名世的水鄉七古鎮的縮編版。
許多當年熱心《浮霞郡》的干部群眾,常常會感嘆:算算我們菱湖真真就差一口氣,不然今天也會是長興、烏鎮這樣的熱門旅游地。說他們只講對了部分,也不符合實際,他們是這樣認識的,當然就這樣感嘆,這是他們的全部。仔細重讀當年仁民的“建郡”思想,今日之長興、烏鎮,僅僅是改善水鄉自然生態的起步,或者是環境惡化止步的初級臺階,他的目標遠不會停留在此。
保持河堤塘埂的原生狀態,少砌水泥巖石,維護濕地水、旱、空自然循環生物鏈;林立各自然村的廢棄水塔,無須勞命傷財去拆除,可因地置宜,或為雕塑藝術品,或為功能性建筑物,創建為豎向景觀;優質的土生土長的植被與氣候土壤天然結盟,自會生生不息,他提倡盡可能保護,公然與大規模大投入引進苗木唱對臺戲;古村建筑多有科學性合理性,不容輕易大拆大建,為朱家壩逐家逐戶做過一個古村修復的樣榜式方案;水鄉河流走向自然,多為歷史形成,不可隨心所欲地改道,他精心做過一個射中打龍埭的景觀設計供各地借鑒;他知道新建筑必然會占到一定的比例,親自做了一個桑葉脈絡形的水鄉停車場,一個河灣式環形游船碼頭,傳達仿生建筑體不能脫離當地元素的理念;“蘇湖熟,天下足”,他始終對江南水鄉這樣的好山好水懷有深沉的敬畏之心,山水清遠,土壤肥沃,祖祖輩輩搞了幾千年,處處遺存人類耕耘勞作的記印,大塊文章,細節處理,邊邊角角都已有妥善安頓,切莫杞人憂天,畫蛇不成反類犬。
他考慮到的諸如此類問題,與鄉村旅游有關,也可以說僅僅占一點小小的邊。受惠于大道精神,前瞻性,創意性,生命力,啟迪和保護一方生態,這些神圣的東西,在具體的開發項目運作中,會毫無懸念地被解構為缺乏立竿見影的效果、投入跟產出難成比例,等等,不能不說這類批評在項目推進時的爆炸性反作用,字字如箭,箭箭中的。意識的純粹性、模式的新穎性、理念的創造性,都注定了是打定主意要到鄉村來短期行為大撈一票的生意人無法理喻的。不必奇怪,《浮霞郡》的命運只能靜靜地躺在菱湖鎮政府辦公柜里。
朱老師吶,我們知道你好心,全都是為著我們好。水鄉水鄉,誰個不知道治水是第一要義。水浮蓮占了河道,到處有人筑圍養魚過度索取,水的富養化成份當然得大增,蝦鱔鱸鱖,野生魚早就沒有了地盤,有目共睹,河將不河。打撈經費哪里去落實呢?有誰膽敢阻止水產養植擴大化,不就是奪人家飯碗么,關系民生呢,如今中央要抓的大事,誰個吃了豹子膽,不敢呢。這個廠那個廠,最是不能辦化工廠,下腳水沖死魚蝦事小,還毒死人呢。沒辦法,高利潤呀,單是上一個碳酸鉀車間,一年賺頭就五百萬,抵個五百畝稻田十數年的勞作呢,重利面前有的是勇夫。你要小塘小埂高低起伏保持桑基魚塘水鄉原汁原味,他要平整改造建標準化魚塘搞批量養植,看誰能斗得過誰,還不是明擺著的么。塘里飼魚,地上栽桑,冬天干塘罱河泥,用很多力氣把水底的泥搬到桑園里,肥得很,開春地就發力,枝條抽出來,蒲扇大葉片攤開來。這樣的事今天還能指望誰去做嗎?這是個惡性循環呢,朱老師掉進去了,苦頭有得吃呢。
如是認識,是跟著仁民跑了好幾年龍套的楊金根們實踐獲得的真知。年輕時,這位本質意義上的讀書人有過多少青春時光是和農民漁民在一起度過的?他太清楚這些農村基層干部的處境了,甚至腸子有幾道彎彎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解讀干部們的難處,朱仁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可惜可痛可恨,現實已經瘡痍滿目。從可視的丑陋的建筑,淤塞的河道,剌目的化工廠煙囪,到看不清的人心的麻木,到處為名利奔波的人群。一來二往間,與生俱來的固有良知被深深激發,要壓抑克制也難。他異乎自信:從長遠計,利益關乎子孫萬代,我給出的就是破解術,就是金飯碗。
說《浮霞郡》是高方,不假,可惜是高高在上難于落地實施,是高不可攀的高,不是名老中醫對癥下藥開出的草藥偏方、能手到病除般治療疑難雜癥的實用處方。一條苕溪在眼前,會想到北宋詩話總集《苕溪漁隱詞話》,一部載入中華史冊的文學名著,作者胡仔是來自徽州績溪的學者,自號苕溪漁隱,長駐此地做學問,且漁釣自適,前集成書紹興十八年,后集成書乾道三年,中間相距二十年,一個人在荒疏異鄉那么耐久地做一件文化大事,需要多大的毅力?彼時彼地又得到過多少人的理解支持。
朱仁民和他的《浮霞郡》何嘗不能看作是發生在這片稀有土地資源的重要的文化事件呢。圍繞水鄉菱湖生態人文的核心,他在小心觸摸、大膽延展的,正是江南水鄉稻作文化的原生態命脈。在小康都用“奔”的時候,他的呼吁書式的方案當然知音難覓。前面說過,朱仁民有自己堅守的景觀藝術觀,所以“錦繡江南”之類題材一般就很難引發他的興趣。是傳統認知徹底粉碎,強大的責任感迫使他不得不暫時從海島、西部、大運河這些項目上收回目光,沉下心,對太湖北岸汪洋一片農耕老祖宗視作至寶的濕濡之地作生態挽救性藝術思考,拿出來題名“浮霞郡”的規劃方案。這一方案的極端普遍意義是盡現超前意識。氤氳漫延長達三五年之久,得到不下于四五十批中外投資商的青睞,然而殊途同歸,差不多都因一個相同的理由無功而返。在商言商,出發點和歸宿都離不開效益二字,說白了就是能不能賺到足夠多的錢,這是衡量項目運作成敗與否的標準。幾年之后,周邊鄉鎮雨后春筍般搞起來“農家樂”旅游和附帶搞起來缺乏整體布局的另星房地產業,還說是受到朱老師的啟發,他搞不好,我們搞得發小財了,還笑話他是秀才造反成不了氣候的主。鳴乎哀哉,曲高永遠和寡。
但是這樣的結果絲毫遮掩不住“浮霞郡”方案閃爍的光芒,近些年不斷出現相同地貌的成功案例,一些有識之士殊途同歸的提案,都在再三印證著他當初心血鑄就的整體理念。對于一個視創意為生命的勞動者,還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創意獲得成功證明更值得欣慰呢。
說到底,做將來,就必須得接受眼前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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