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菱湖

　　有過多少日子，他在偏安一偶的四方田野里東張西望？穿著那雙永遠也磨不爛的大頭黃皮鞋，乘坐那種兩漿一櫓的長條型木船。三十年之前這種木質普通農用船滿河都是，現(xiàn)在就是水泥澆鑄的船只也難覓其蹤了，滿河冷清，寒江獨釣已無翁了。旱路水路，魚入寬河鳥翔長空馬奔曠野，他走得特別歡，他的發(fā)現(xiàn)就融通在歡快的走動。

　　 竹墩小村，竟是“天下沈氏出吳興”的主要聚居地，睿真皇后沈珍珠、近代書家沈尹默，都跟它血脈相連，更有韓國的一支沈氏，將竹墩當成圣地朝拜。與竹墩僅隔2公里的下昂村跟趙子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舊名松雪鎮(zhèn)即源自松雪道人之號。烏呼哀哉，那個依竹字而成形的神秘村莊，如今安能卒讀；松雪鎮(zhèn)呢？600年過去，趙夫子被世界天文組織高高安排在水星上的環(huán)形山，人間大地的一切變化先生都可俯瞰。

　　 仁民一次又一次走進距竹墩三華里的射中村。相傳太古時代，天上掛十顆太陽，將太地烤焦，萬物枯死，有羿，百折不饒，彎弓射日，9顆射落，從此，大地四季分明，風調雨順。中國古神話，是中華文化瑰寶，小小759戶、2896口人的射村就將四大神話之一最美麗的《羿射九日》給獨吞，果然厲害非常。35年前，仁民為嫦娥后羿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奔月》，為了讓那些線條能根根到位，他把好容易弄到的手抄本《山海經(jīng)》翻得稀巴爛。聽說1966年之前這地方還有一座氣勢恢宏的羿廟，天下無雙，古氣逼人，如今粗大的柱腳石一砣一砣都在地上生了根，他腦門子發(fā)燙快要涌出血。

　　 仁民徹底迷戀上了菱湖鄉(xiāng)下這些村莊。許多時候甚至“不便打擾金根同志”，獨自悄悄地“李向陽進城”說來就來。設計研究院原定一下午的事，三點不到結束，余下空間就擠到菱湖，零取（設計院日常工作），整化（菱湖田野踏勘），二三年間，他的足跡遍布菱湖鄉(xiāng)下的自然村，得出的結論是：這里的大小村莊都是祖宗經(jīng)營了數(shù)百年以上的古村老莊，交通布局合理，田疇生產方便，生活取水有道，地貌起伏迤邐，是最其保存意義的原生態(tài)江南水鄉(xiāng)。

　　 菱湖的橋是又一個興奮點。和網(wǎng)狀河道配套的300余座古石橋，時間跨度唐宋元明清都有，連民國、文革建造的時代符號明確的橋梁也有著文物的意義，鳳凰橋種德橋聽月橋望暉橋毓秀橋安瀾橋吳蓮塘橋南苕勝境橋，射中西村頭一座純磚砌就的“文革橋”正在被拆除，仁民只是瞄一眼，就發(fā)現(xiàn)文史和橋粱建筑價值，當場被叫停實施保護。所謂橋鄉(xiāng)紹興、蘇州、威尼斯，名滿天下，深閨菱湖，哪里遜色？在一個崇尚木文化的古國，少許石文化的寶貴遺存堪稱國之瑰寶。嚴酷的現(xiàn)實是，至少那一座最負盛名的三孔石拱藤橋（大名種德橋，位于前丘自然村，因古藤密繞，間有灌、喬木、箭竹等草本植物30余種，藥材類金銀花、女貞子、龍葵、蒼耳子等10余種，春、夏、秋濃郁成蔭，故名。明天順元年[1457]里人吳宗義建，成化年間[1465-1487]吳鳳重修）的性命就危在旦夕。

　　 豐富的地貌常常令藝術家激賞不已。在菱湖鄉(xiāng)間，走著走著他會突然停下腳步，面對眼前的景象，表示由衷的欣賞。他認為區(qū)別于所有的平疇之處，這里的地是埂、圩、洲、畈、灘、墩、埭，水做汀、浜、蕩、溪、灣、河、湖、漾，最具江南水鄉(xiāng)地貌特點的所有元素一樣不缺，這個構成又與天下所有的山水情狀拉開了距離，獨特之美油然而生，簡直無暇可擊。江南最能使人動情處，不是蘇州園林西湖風光周莊雙橋和南潯大宅門，是涌動于江南大地金燦燦的稻浪，是家家餐桌珍珠般雪白的米飯，是河、塘、桑、田，高低變幻神秘莫測的自然風光。雨量充沛，氣候溫濕，四季分明，是江南得天獨厚的氣候，太湖流域歷史上長江上游帶來大量泥沙，加以錢塘江北岸部分沉積，形成水網(wǎng)交錯、土壤肥沃的沖積型平原。天時、地利都在，加上吳越先民素以精耕細作勤勞著稱，“浙人治田比蜀中尤精，土膏既發(fā)，地力有余，深耕熟犁，壤細如面。”“雖其田之膏腴，亦由人力之盡也。”（高斯得《恥堂存稿》），所以，有史以來，特別兩宋后，這片土地就是全國的主要產糧區(qū)，“兩浙之富，國用所持”（《止齋先生文集》），“國家根本，仰給東南”（《蘇東波奏議集》）。主營稻、蠶、魚，綿亙數(shù)千年，一簋一罐，粉墻黛瓦，文脈和自然的磨合已經(jīng)到了天衣無縫的境界，一旦觸動，傷筋動骨，翻天覆地，豈敢隨心所欲？

　　 本來就是神奇的土地：順手撿一片瓦礫，說不定正是明窯產品；隨便走上一條小路，上面會有松雪道人瀟灑的布鞋印；菱湖女婿吳昌碩先生，逢年過節(jié)，出安吉章吳村入菱湖拜見岳父大人，來回走的是旱路轉的水路，沒必要考證北柵進還是從安瀾橋下過。老百姓熟視無睹的日常景象，是藝術家眼里的圣物。歷史厚重的脈相因為仁民的精心梳理，頃刻顯露非同尋常的光焰：規(guī)劃框定的菱湖鎮(zhèn)以西、東苕溪以東20平方公里范疇的百余座古村，穿越敗相畢露搖搖欲墮的小村莊，是所謂五千年文明古國最其權威的佐證。傳承儒家文化的活水源頭，就在這些江南幽靜的村莊里。小橋流水、古道昏鴉、荷塘月色、粉墻黛瓦。詩畫江南漸行漸遠。回天乏力。耳畔忽然響起《黃水謠》，洗星海不朽之作《黃河大合唱》中一支可獨立的三段體歌謠。且唉乃一聲，揚櫓飛舟搖一“謠”，喚起碧波返水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