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菱湖鎮地界,他是摸黑進去的。一直答應要去,無奈他永遠是天下第一大忙人,那段時光寧夏山東地飛,就是不落地,這一天開封折回沒能搭乘到直達杭州的航班,最近只能落地南京,公司接他的車走高速自寧返杭,暮色蒼茫間猛然讀到“菱湖”字樣的路牌。機會來了。他讓司機老沈忙著制動,讓車子偏離開既定的線路,提前滑下高速。走在104國道,太陽收起了最后一抹亮光,完全落到山背后去了。老沈用虛光看了看坐副駕位的院長,車速明顯放緩,緩至超出正常狀態。
兒子生日,晚上訂了兩桌酒,院長您能出席,我們蓬壁生輝的。院長臉紅了,這個,南京見面就說過的,答應也是蠻爽氣的。半路殺出程咬金了,結果只能起點變化。結果是,老沈攔公交車按原計劃趕到杭州去,朱仁民接過小車方向盤,獨駕入鄉。
烏天黑地,在那片過去無船路不通的地方,在我怨天怨地的依然貧窮的鄉下,在勉強能過小汽車的沙石路面,朱仁民開著北京現代,更多的是只能棄車步行的路段,那種叫阡陌的田塍象是手掌心細細的紋理,又密又曲,接觸到的只不過桑林、河柳、魚塘、竹園,忽隱忽現小村,一樣又密又曲的水流,面皮松弛的老頭老太和掛著鼻涕的孩子,恰恰就是這些尋常物事勾住了他的魂,改變了他的初衷,演譯出后來長長的故事。
過后,與菱湖相關的電話都是他主動打給我的。知道他心已鐵,不能忍心讓他總是獨走,信息趕忙通報。政府當然是好消息。高興過后是犯難,朱教授名氣那么大,按什么規格接待呢,小地方還真沒有到過大菩薩,他們自說自話定了個最高級別,不用說天天擺圓臺面招待,書記鎮長帶浩浩蕩蕩隊伍陪同,結果可想而知,不討好。也不能完全責怪政府,這里沒有對錯,關鍵還是他的風格太野,沒法跟大家對路,雙方都不習慣,有過一段磨合期。
朱老師走的好快,我們跟都跟不上。他不管不顧的,泥里水里都下去的。他帶的姑娘小伙,都及不了他,量地皮,拉個皮卷尺都是他親自干的,看得出,這些手下人蠻服貼他的。他人很好服侍的,什么都吃的,抓個山芋就啃,在老鄉家息腳,見到一堆老菱,贊不絕口地說這個好吃,充饑填肚子蠻實惠的。老鄉難為情地說這個粗東西鄉下人都不習慣吃了,他會講出粗東西的一百樣好處來。一堆雜七雜八的落肚,就將衣衫撐足了,勸他正式上桌吃飯的理由就有點勉強。跟著大伙踏進飯館,面對滿臺子好菜,他反客為主光動筷子不動口,一個勁勸別人吃,自己倒是咕咚咕咚只顧著喝茶水。
說這些話,是一名鎮干部,大名楊金根,分發蠶種指導育蠶是他的日常工作,教授圖他人實在,就向政府要了他帶路熟悉情況。老楊三十多年鄉鎮干部當下來,大人物撈不上見,抬頭低頭是芝麻綠豆小干部,心里有桿秤:“這次我領教了,什么才叫大知識分子,除了地上,通曉天上,講到中國,知道外國,順嘴說一通小道理,不知不覺就把大道理給說個透亮。生活上很隨便的,對事很認真對人很和氣的,說話很謙虛和小八臘子相處很客氣的。朱仁民每次下鄉,直接把電話打到他手機上,帶上他田頭地邊轉上一整天,兩個人路邊飯店吃個飯,就巴巴了,誰都不見。老楊有了這個特權,神氣得不行,說話比過去有了腔調:“有些人光知道往肚皮里灌公家油水,有本事多裝點墨水呢。吃飯么,填個饑,基本營養不缺就行了。天天擺一大桌,雞鴨魚肉說廢話,浪費不說,時間都耗飯桌上了,還干不干工作?”
宏觀時縱橫捭闔,微觀上腳踏實地,本是仁民一以貫之的風格,因為體現在我的家鄉,感同身受,就有了有血有肉的填充。工作過程中,我多次提醒,將來支付規劃設計費用肯定會有問題,偏偏他不領這個情,每次電話,剛談到要害,就被他扯開回避掉。后來想想,他是何等樣聰明人,用不著我杞人憂天,他自會妥然處理,也就不過問了。后來知道,你不過問,他更不過問,斷斷續續幾年做下來,竟沒有一次跟人家談到過性命交關的鈔票。
時任菱湖鎮黨委副書記孫愛琴,從頭至尾的感覺是看不懂。工作這么久,朱老師沒跟她這個分管干部談過一個錢字,實際上她也怕談到這個字,菱湖是個缺少工業投資天時地利都奇缺的窮地方,給公務員發工資,發著發著就會告急。你客氣,我福氣,能不談就不談,越往后拖越好。可是,副書記是個心地善良女同志,中秋送盒月餅,春節帶床絲棉被,有能力做到的,她毫不含糊會去做的。接觸久了,她知道朱老師是個工作上很認真很吃苦、生活上很馬虎很淡散的人,自己不會照顧自己,忍不住觸動側隱之心,每次分別都要對小蔡小劉們叮嚀幾句,你們要關心老師呢,他心臟不好,要時刻提醒他當心噢。她的結論是:這種人市面上尋不到了,可以說是人里面的稀缺品種,他能介入菱湖,可說是幸事。
小蔡小劉是仁民帶在身邊的前后任助理,一本帳,他們心知肚明,為著菱湖,被他回絕掉許多利潤空間很大的項目,院里上下都有些說法的。我也先后對二位提過醒,讓他們督促老師公事公辦,不能因為我的原因,朋友的原因,而做什么貼本的買賣,這不是我的初衷,一切按經濟規律辦。二位都表示無能為力,說這不是特例,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是老師的一貫脾氣,公司接手景觀項目,只要是有關自然生態的,那么利潤收益全得讓道,我們院就是這個宗旨,朱老師一手定,寫進公司規范準則的。
菱湖,可算是我親眼目睹仁民運作景觀項目的一只五臟齊全的麻雀。自從深入到這片水鄉江南的腹地,他一頭鉆進歷史的和現實的自然生態相連的大計而難于自拔,思想的翅膀飛出去再也收不回來,遙遙遠遠,超出了周圍所有人目力能及的范疇。一個經營性公司的董事長做生意羞于談錢,這是純粹文化人經商的通病,不過他是屬于自己心知肚明卻為著照顧對方的面子不提。他另有一本帳,內心深處關于自然生態的明悟,對問題探索那種求新的灼熱欲望,早讓項目效益之類的常態思維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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