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對仁民的了解,其實我是很皮毛的,譬如繪畫。跟大家一樣起哄,說他如何能畫,得過什么國家大獎,什么題材都難不住他,視覺藝術的通才,云云。作為一個有抱負有追求有擔當抑或有想法的藝術家,他的苦不堪言,他的煞根的痛處,他更上一層樓的渴念,我是很少去想也無法想像的。他是熊熊燃燒的大樹,我缺乏靠近的勇氣。
接下兩幅畫之初,在他全身心投入創作前,我們有過一談:之前畫過的所有東西無論多少輝煌都已是昨日黃花,早已枯萎在自己心田,天天希冀的就是從零開始再次挑戰自己的機會。做一件與影視大制作相關聯的作品,考量有沒有能耐同時運作兩套創作手法,正是夢寐以求的事。說話神情較之平時更為平和,神奇地撫平了我的亂七八糟想法。每臨大戰有靜氣,《海天篇》宣紙初展時有過。渴望他筆端的新作情同大旱路上逃荒的饑民盼雨盼糧。
《嘉禾》完成得順風順水,不說也罷。
《餓殍》圖讓觀者百讀不厭,欲罷不能。
十幾年一晃即逝,有些疑問一直有待答案。其一,仁民在《餓殍》落筆之前竟究做過什么樣周密的案頭準備,比如人物形象歷史背景事件資料等等,這是創作歷史題材的必備條件,然而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做這些準備,也就是說沒有做過準備。其二,那個時期他幾乎全部精力都投在他的公司和永遠也干不完的環境藝術工程里,突然地說畫就畫,不是耍幾下筆桿子是出手鋪天蓋地大群人物的大水墨,想不通是怎么完成這種顛覆性轉型的,畢竟水墨功夫和環藝創作有著萬里之遙。這樣的問題沒有答案,請教同樣是畫家是創作出精品力作的諸位方家大家,都以為此題難破:一個人面對一個陌生的命題,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始終準確地把握住整幅大作的氣場,不構小樣不打草稿沒有一處挖補,淡定從容地行云流水地畫成這幅堪稱一絕的水墨人物長卷?同一題材同一表現形式在同一作者筆端,之前數十年、之后也已過去十數年,獨此一幅,再無重復。
北京的一位重要美術史論家在《餓殍》前說了這么一段話,或許對我外行人來說,是對我上面問題的一個回答:近代史上畫純人物的徐悲鴻、蔣兆和等大師,他們的作品幾乎都是在大稿小稿模特素描等反復的過程中磨成,所有人物幾乎都以素描的皴擦慢慢磨成。蔣兆和的《流民圖》是近代史上中國線條用于素描的皴擦關系最高頂峰,但是都是模特式的平列擺布,不需要立體背景場面,朱仁民以毛筆側峰蘸墨皴擦明暗關系技高一籌。《餓殍》劇情框定了創作者的要求,其實編輯導演對朱仁民的要求是極端的苛刻,一是要按劇情中云游和尚的激情和書法來創作,是大江流水成千上萬的人物一氣呵成,無一重復;二是既要是古代人的筆墨造型,又要是現代影視藝術的瞬間視覺要求。古人畫人物將無項,女無肩,人物比例縮頭縮腦,臉上均無表情,而餓殍圖則要求既是古人所做又是現代人的審美需求,最后要求朱仁民在一個月內完成,其實我知道朱仁民一輩子畫畫僅僅是占用他5%不到的工作時間,況且大多只能在半夜十二點以后才有丁點空間,畫的要求決定他根本沒有模特照片大稿小稿反復推敲,他只跟我說:只要鋪上宣紙,你要幾萬人物給我時間一氣下去,線條顫抖扭動,條條都有生命,畫他個一萬米生宣上我不會有一個挖補。這個功夫對世界來說簡直是個迷,他不是一個專業畫家,也沒有任何時間,如何達到如此出神入化境地,他在后來的30米運河長卷里也曾再次賣弄過他這一曠世才氣,幾萬個人物在大運河的米市魚市菜市中熙熙攘攘無一類同,千百條船千百棟建筑,所有的市井生活,朱仁民一樣無任何稿子,經得起推敲嗎,那是康乾年間的歷史考證,我問朱仁民:你沒有任何的手頭資料,沒有時間,沒有照片模特,要用中國的書法畫出如此浩瀚龐大的落筆無悔的作品,憑的是什么?朱仁民淡淡一笑:給我時間,我可以一直畫下去,萬里餓殍圖也行,不會重復一個人,因為我從餓殍隊伍里逃出來的,很熟悉他們,也因為我畫的大運河從我小時候開始倒退到康乾年間,除了服飾其他都沒改變,其他都無大變,我很熟悉所有的建筑舟楫碼頭,所有的市井百巷。難怪在這幅《餓殍》圖前,破天荒地竟有五位讀者跪了下去,這個時代要跪一張畫,幾乎是天方夜譚。
的確,電視片制作方四處尋覓完美畫家端誤了許多時間,等到落實仁民真正開始創作,吳導那邊給出的時間表已酷求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仁民還是給予充分理解無半句怨言。知道仁民已經潛心投入創作后,大家朋友都很識相,那怕一個問候電話都不會打給他,誰都沒有貿然打擾,一心希冀他有個真正安靜的創作環境。直至他給我來電,告訴我兩幅畫都已完成,并已交給了高峰吳子牛他們。當時我從語氣中感覺他很累,便匆匆掛斷沒有多說話。以后見面又讓更新的創作話題淹沒,于是,在他閉門“造”《餓殍》期間發生過的一切都被凝聚成濃密的霧障,久久不能驅散。
我很贊服這樣的說法:中國藝術真正的大家,到最后比拼的并不在于事功,更不在于技法,而是道之層面,或曰心靈的自在度與境界之高遠。此鑒識染指《餓殍》,仁民在如此吝嗇的時間內,把一個并非熟悉的命題布局如此妥貼、刻畫如此精準、出神入化、自然流暢,真正要歸之為心性使然。
偶然中包孕著必然。《天》的主題是一支利箭,射中的正是仁民一顆卟卟跳動的心。高峰用洋洋數十萬字編織起一個撕心裂肺的歷史故事,根本點是說給天下的為官者,忘什么也不可忘記“民以食為天”這句話。數千年文明古國關乎民生這個大題目,一直是藝術家心頭永遠之痛。
朱仁民在這一點上與高峰息息相通,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藝術觀的異曲同工。讀劇本就是讀自己。他不止一次飽含苦澀地對我說過話:我就是餓殍隊伍里跑出來的。關乎生活關乎感受關乎體檢,此話直抵本質。仁民與“餓殍”千絲萬縷的關系,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值得為一塊山芋和人拼命嗎,當山芋和性命一樣重要的時候,當然得奮身一搏。貫穿幼年童年和少年,每個月底最焦急熱盼媽媽拿工鈿,有了工鈿好買米燒飯,給爸爸吃給哥哥吃給弟弟吃還有給自己和媽媽吃,媽媽每月能拿到的僅有的38元是全家飯碗里的飯,這個飯剛夠活命,填不飽肚子。兩個細肩胛扛顆瘦腦袋的初中生與有著兩條粗壯大腿的悍婦爭搶巴掌大的曬鲞場地,三點即起,在墨黑的海灘上一路狂奔,肚皮里填饑發烏僵硬的山芋干。曬一笠子烏賊鲞獲二分,曬一笠子黃魚鲞則獲四分,發育不良的少年見天撐頂三、四角收入,卻是全班40位同學中唯一能為家分擔的小孩子。文武雙全左右開弓畫畫又畫出錢來,初中生的鈔票第一次一分不少匯入媽媽的工鈿里,家里的飯碗盛得都滿了點,爸爸笑媽媽笑哥哥弟弟和自己都笑,大家都笑噴了飯,又各自找回噴出的飯粒塞回嘴里。
《餓殍》的隊列長長寬寬一眼望不到邊:他們來自山鄉漁村碼頭破庵舢板牛背,從偏僻荒原的泥屋里鉆出來從貧困地區倒塌的教室里爬出來,他們是農夫漁民窮畫家燈泡阿國阿年大伯小榨菜是火車站趕過年的民工是小餐館洗碗筷的農婦是井底的礦工嘉陵江拉船的纖夫是讓勒緊褲帶的家長供上大學畢業后又尋不到飯碗被收編到自己公司的男孩女孩,他們就是自己的父老鄉親同胞手足。他們走在每一節歷史中陪在每一天日子里。
有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得知仁民跌傷住院,我趕去杭州慰問。他住在九里松解放軍117醫院,苦疼不堪,躺床上一點不能動彈。自己好好地走在路上,遇上一段正在施工的路面,大家小心,迎面來一步履蹣跚長者,他給讓道,大大地往旁邊偏跨一步,踩上腳手架用的竹編墊,那知下面是一個掏空的大窟窿,他重重地摔了下去,禍及腰間老傷,身邊人都被嚇壞,萬幸后來痊愈。當時他在窟窿里疼得爬不起身,老人站到旁邊張望,問他怎么樣。多忠厚一張臉,嚇得不輕,仁民揮揮手不用他管,讓他顧自走路。老人點點頭照他的吩咐走了。
現如今他這一個“餓殍”要為諸位造像,一聲吆喝,大家伙還不是爭先恐后來到面前,擠擠嚷嚷撒野耍潑聽候他的擺布調遣?這樣的老人多半也會走進《餓殍》當一會模特。
高峰的文字似豆樣火苗,仁民這里準備著的干柴草足足遮蓋住北高峰。
是一次遠行,與父老同伴,和兄弟上路。
是一場記實,自畫像開筆,自畫像收工。
悲愴,經一條嚨喉嘶吼,正是獨嘯的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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