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引言
一卷餓殍,縮影華夏民生景狀。黑白雄奇氣象悲愴,線條詭異造次顛沛,雙稱上品:題材之孤,墨痕之絕。
第一章、偶然
在朱仁民貢獻的水墨人物題材中,為中央電視臺2002年開年大戲《天下糧倉》主題繪制的《千里餓殍圖》,無疑是一部里程碑式的重要作品。和我們一樣吃五谷雜糧亦難免俗,他的筆下斷不了會流露平庸之作,應時應景受人之托,弄一些人情應酬之作時,作品里心靈的關照會少去許多。然而,評估藝術家,真正代表本人強硬風格的上乘絕品其實有幾件亦就足夠。這部《餓殍》,就足以讓作者有資本傲視建國以來諸多水墨人物名家。此品題材之獨特、體量之壯觀、布局之神智、筆墨之雄奇,在同類題材中拔地而起,聚結為一座旁人難于逾越的高峰,理當在中國水墨人物優秀原創巨制間毫無愧色地占得一席之地。
都知道朱仁民從來天馬行空,怎么也會去制一部命題之畫?由誰來決定畫什么這個問題在仁民這里早已不是問題,他自說自畫從不聽人擺布,無愧自說自畫率性創作的一面旗幟。這部作品沒有遵從他的一貫原則,創作軌跡違背習慣偏偏又獲得巨大成功,留下諸如此類疑點,同時讓坊間圍繞藝術創作關于命題和自由發揮是非消長本無定規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這部作品的問世純粹事出偶然,前因后果,我有一點小小的發言權。
2001年春天一個雨天的午后,高峰找到我,開口就說要我幫個忙,怕我推托又拉上李森祥幫腔。高峰寫了一部電視連續劇,是很嚴肅的拿中國人吃飯說事的題材,洋洋五六十萬的文字,再三割愛壓縮,還是有四十集的篇幅。高峰是一位優秀的小說家,戀上電視編劇后天賦萌發,已經創作多部廣受好評的電視連續劇劇本,這部《天》劇,故事跌宕起伏,融入了突破性的寫作技巧,在中國雨后春筍般的電視劇創作中很可能會是一部里程碑式的大制。戲已經由名導吳子牛接導了,他讀過劇本初稿第一時間就與高峰深談,認為劇本一流樂意執導,其他問題都可以解決,唯劇中的兩幅畫作有難度,它不僅多次出現,而且有非常清晰的特寫鏡頭,無論布局氣勢還是細節雕琢,畫作都必須經得住億萬觀眾的審視。這部戲,和主角一樣重要的就是畫作,一點都不能含糊。高峰覺得吳導說在點子上,與他的文學本意圖完全是吻合的,不過他寫的時候只顧筆下歡暢,沒想到變為畫面后會有如此大的難度。這部戲得到中央電視臺的高度重視,責任編輯袁勝利就是臺里派的,專門來督促腳本的進度,期待早日殺青定稿抓緊投入拍攝,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拿出一部高品質的歷史劇,趕上2002年的開年大戲。高編與吳導聯手,北京上海地尋找高手,好容易在同是編劇的李森祥那里知道了朱仁民,而李對朱的了解全憑我的介紹。在這個初識階段,朋友們對朱的信任更多的是對我的信任。高峰既是文友又是我湖州同鄉,森祥是文友更是一個部隊的戰友。這個忙,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得幫,更何況我有現成條件。這個題材就這樣轉到了朱仁民的手里。
給我的印象仁民一貫好脾氣好說話,所以我去找他落實這個事時根本就沒有考慮他的情況,手頭忙不忙呀,這個題材適合不適合呀,這些應該想到的一概沒有在腦子里轉過,更沒有考慮到命題繪畫與遵命文學一樣在他是最忌諱的,就這樣直沖沖地去到他辦公室,跟他說這個事,就像拜托誰幫助超市跑一趟一樣,把高峰交給我的厚厚一大疊劇本打印文稿堆到了他面前。
清楚記得當初的場景:有浙江玉環那邊的一個島嶼正在費盡腦汁,仁民為終于有個愛情題材的總體布局而欣悅;有寧夏項目延伸的文案要做,剛剛需要進入環境設計構思,甲方那邊一天三個電話地催逼;應酬性質的畫根本一幅都還未開筆,長長一列名單后面又添了一串新名字,個個都是不容輕慢的主兒。就在我與仁民說《餓殍》時,不斷有電話找他,不是手機響就是座機催,有時正說到興頭上,兩個通訊工具同時會突然地毫不留情地尖叫起來。他的電話幾乎都是工作上火燒眉毛急需他定奪的事。不是親歷現場,不會想見一個人忙可以忙到他這步田地。他的每天馬不停蹄和有人整日清閑逍遙一樣,是屬于他的常態生活,見怪不怪,他就應該是忙成這個樣子的,他不忙才是怪事,他的忙和別人的不忙一個樣,可以略去不計,所以我照例大大咧咧地說我想要他做的事。
他沒有動一動眼門前的一切,讓這堆稿紙放在另亂的環境藝術設計文本之上,臉上習慣性地綻開笑容,不急不緊地說你把稿子留下吧,讓我看看,看過我告訴你。說過這句話就再沒有說《餓殍》,而是轉入他當下正熱火朝天的玉環愛情島,很詳盡地介紹怎么想到去做島中湖,怎么去營造愛情之路的曲折逶迤,亮點,興奮點,天下獨一的創意點,每一個點都有道不盡的故事。我這個聽者被他吸引、俘虜,直至融入身心與他同步起伏,最終不知不覺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邏輯性和幽默感組合的語言富有威懾力,和他見面交流這是慣常的必然走勢,不是他有意也非我無心,他的那種對事業超乎尋常的熱情,會深深感染到周圍,意志力如我這般稍有欠缺者是無法抵御的。
傍晚與他告別,我帶著滿腦袋愛情島稀里糊涂回到旅館。眠床是個清醒地。忽然地高峰一雙熱切的大眼珠子在床前不停地轉動,越轉越快:今天《餓殍》這個事到底算是落實沒有?仁民沒說不答應也沒說答應,一句讓人踏實的話都沒有,這個事就還只能算是懸在半空中。
《餓殍》與仁民有了瓜葛固然純屬偶然,而我的這種做法更像是貨真價實的突然襲擊。據我這些年的接觸,仁民已有很長時間不事人物畫,憑我有限的了解除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葉在畫佛像上發過一段時期“癡”之外,近些年但凡提起水墨一支筆他基本是在山重水復中徘徊縱橫,那些畫作上最多也就寫意一星半點朦朦朧朧的人物印象,點綴一絲半襲若隱若現的衣袍,相對滿紙云山霧水,如此這般涉及人物的畫面完全可以略去不計,而且就一個純粹畫家而言,這些年他幾乎見天撲到環境建設工地現場指導施工,搬磚瓦鑿毛石選樹苗,睛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他早已身不由己分身無術,整日整夜地趴在畫桌上隨心所欲奮筆揮毫的美好時代一去不復返,數目不大的一些山水禪畫大都完墨于子夜,他不務正業難思進取疏遠于人物畫已經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我這樣沒有預先征求仁民的意見,實在是冒昧欠妥。
當然還有題材之惑。仁民從來待人溫和寬厚,骨子里卻是很擰很執著一個人。譬如繪畫題材。跟他對作品創作的嚴格要求恰恰相反,他不挑剔題材只挑剔創作,天下無難題,只怕用心畫,他拋下過類似“對我來講只有畫不好的題材沒有畫不了的題材”這樣的狠話。他撲下心去創作的題材必須是經過他獨立思考的,是從他心里呼之欲出的,翻開朱記美術創作史,他的重要作品沒有一部不是他自己給出的題目,從根上起就是原創,從無命題之作。
偶然的《餓殍》暴露了我辦事冒失、為人膚淺和做朋友的粗糙。這個錦江假日酒店之夜令我輾轉反側難于入眠,結結實實做了一回事后諸葛亮。后半夜開始我就盼著老天快點亮快點亮,天亮了好去仁民那里反悔,早點見高峰交還書稿讓他另請高明去,別誤了《天》的大事。
發生在次日的一切,宣布我的想法純屬祀人憂天。
清晨天還未透亮,是仁民疑似半夜雞叫的電話把我催醒的。沒有慣常的客氣話,開口就談正題。他和我一樣昨晚沒有睡好,豈止沒睡好根本就沒有睡,當然不是和我一樣胡思亂想章法大亂,而是已經一頭沉入《天》劇里去了,在粗略地讀過有關章節后,大致地浮想聯翩為即將投入創作的《餓殍》圖把脈,電話里迫不及待地擺了一些情節處理和細節方面的龍門陣。毋庸贅言,他已經全盤接受這一偶然的命題,我昨夜之眠失得價值全無。
除了《千里餓殍圖》,貫穿全劇,高峰還設置了另一幅題名為《千里嘉禾圖》的繪畫長卷。劇情安排《嘉禾》圖為宮廷選拔的六名丹青高手為時兩年摹寫而成,要求畫面中有雪山草原有江南集鎮,從稻菽浪千重到時禽游碧池,艚運集貿農耕收割無所不包,萬里江山一片鶯歌燕舞,千里嘉禾豐年盛景盡收丹青咫尺之中。這是一幅歌功頌德之作,其布局透視用筆人物山水建筑均以清宮御用書畫名筆之繪制法展現。而《餓殍》圖則出自一云游高僧明燈法師,以其憂憤悲愴之筆,真實揭露當時天下蝗蟲旱災生靈涂炭哀鴻遍野人食其肉餓殍之慘烈景象,畫成后托命官冒死跪呈皇上,以告天下實情,作品設計為清代高僧的繪制手法,意味深邃休養高遠,運動滿管虬勁蒼涼之毫,一氣呵就成千上萬人間生靈的巨幅長卷。劇作家精心用文字編織的兩幅繪畫作品,規定情節要求手法必須南轅北轍截然不同。
本來與高、李二位商定由朱畫難度更高的《餓殍》圖,《嘉禾》另外找人完成。不料二位與仁民促膝談過后,一見如故拍板成交,非得兩幅都讓仁民繪就不可。改變決定時我不在場,為此我再征詢仁民的意見,他輕描淡寫地說可以吧弄弄試試看,再另外找人也是個麻煩,再說高編劇和吳導演的時間又很急。兩邊都是朋友,我找不到話說。我真正替仁民擔心,這個擔子挑得有點不知輕重:由同一雙手同時畫兩種不同類型的高手之作,演過一流的小生接著再演花臉也非得弄成個一流的水平,這里的難度可想而知。滿口話好說滿分事難做。事情到了這個結果,已經沒有我說話的資格,下單的和接單的都是“高人”,相信“高人”自會有高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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