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畫家爾后三十余年從不曾間斷的的中國水墨創作成果,這幅鋪天蓋地的泱泱大作無疑有著里程碑式的非凡意義。有一點十分清楚,標新立異的形式感是這幅作品的重要價值,是作者首先必須跨越的難關。大開面畫幅是既定方針,但究竟大到個什么程度卻是個費心勞神的困惑。外公潘天壽是創作巨幅大畫的高手,自幼看慣外公作大畫,鋪開來占滿一屋子地磚,掛起來高度夠得上房梁,幼小的心靈里執拗地有了一個偏頗認識:這般氣勢的東西才是畫,所謂畫就必須得有這般氣勢。
在近現代中國國畫界,畫大畫,潘天壽是第一高峰。1995年5月16日,江澤民君臨杭州潘天壽紀念館,在四圍巨幅大畫的第二、三展廳,他被震驚了,脫口而出:了不起,了不起。參觀視察結束在上車道別后,江主席招呼浙江美術學院肖峰院長:老肖,你上來,我還有個問題問你。肖峰上車后,江主席問:潘天壽的畫這么大,他把紙攤在地上,怎么整體效果把握得這么好?肖峰回答:畫大畫是很困難的,正因為潘老有掌握大畫的特殊能力,所以非常了不起。
潛移默化,朱仁民對大畫并不陌生,伴一路丹青,也成功創作過許多大畫,不過從未越過外公曾經達到過的最大尺幅這個界。肯定說這次畫的大畫要超過自己以往任何一幅作品,也一定是連畫大畫名播天下的外公一生都未達到過的標高,他夸下海口要創作的也就是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過的特大篇幅的水墨中國畫,這是個讓人光想想都會心跳加速的主意。
很顯然,創作超大幅面的國畫有著特別的難度,六、八尺整張宣可算是一個高度,雙拼及至若干拼當然又是高度。外公創造過一個極限,謫親外孫做夢都在想的就是要破掉這個極限,要向更高的高地發起進攻,創造新的極限。很清楚,“大”不是目的,不是表面做大一個蛋糕,因為“大”就大大擴展了水墨畫探索的空間,讓畫者有了更大的能統籌帷幄的舞臺,題材、工具、想象力、表現力、大小章法統統都要突破。多年之后,臺灣現代水墨畫先驅劉國松(一位表現宇宙類的國畫家)和朱仁民相商:“韓國要舉辦現代水墨畫大展,你的《大道?海天篇》能否縮小了帶來參展?”他只好婉言謝絕,覺得大畫就是不能縮小,就靠畫幅大才有氣勢。后來《亞洲水墨畫》一書出版,給了兩個中國人的版面,其中朱仁民的“海”畫就占了相當的版面。朱仁民還說過,畫這幅“海”,我憑中國的文化和氣度在作畫,只要人看到我的畫,發出一個“哇”字,我就心滿意足。當初浙江電視臺《海魂》劇組用三輛小卡車十一個大箱將作品運到杭州海軍療養院,搬運工逐個打開箱子將畫搬出,整個籃球場圍了一圈后還說展開不到一半,肩負攝像機的算是見多識廣的家伙們嚇了一大跳,這個什么東西呀?將朱仁民逗樂了,這正是“大”所要達到的效果之一。
睿智老人雨果說過,比海洋更遼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遼闊的是人的心靈。他朱仁民的心胸正是處于無比闊大之時。從不示弱的他明白一切形式都得服從于內容,更清楚要完美表達內容輔之于必備形式又是何等重要,他的海必須得有個超乎想象的宏大敘事場面才能夠承載得下,它們將相輔相成交相輝映,共同成就一個夢想。入畫門以來,沿前輩腳印,與同道比肩,題材手法雖偶有創新微進幅度依然令人沮喪,順風順水的創作常態只能換來寢食不安的心理反映。普陀越劇團舞美朱仁民“自己革自己的命”,吃苦拼命畫一張陌生面孔。二十多年過去,一幅實際上已不復完整存在的寬三百米的巨幅長卷,寬屏銀幕般呈現在眼前。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表示階段性探索的結束,從此開始新一輪藝術實踐?這些表述似乎還不準確。這是一幅差一點永遠地奪走他年青藝術生命的創作能力的構思作品特別是醞釀日久的大部頭作品,盡可能給自己設置高難度動作,盡可能走一條常人難于抵達的崎嶇險阻的道路,這在朱仁民藝術創作生涯是一種常態。
和其他許多重要創作一樣,他全身心投入這件巨幅大作,更多的不是為著結果,是一種強烈的行為過程,享受和追求的是創作本身的無窮魅力。《大道?海天篇》謀篇之初就很清楚創作可能遇到的萬般艱辛。布局是用三張六尺宣接拼在一起組成一個塊面,共有150個塊面組團集結,氣象萬千地鋪展開來足足能把一個籃球場圍上了一圈半還不夠,整幅畫卷起來就能毫不費力地把一輛五噸卡車塞得滿滿當當,連一點點空檔都不曾留下。所以說當初定下構思,最讓他犯愁的不是如何表現怎么畫,而是到哪里去畫,為作畫的場地犯愁。
新世紀初,我在上海美術館見讀河南籍優秀畫家李伯安的創作,他于1996年54歲時倒在自己的畫室里再也沒能起來,留下的曠世巨制《走出巴顏喀拉》,大筆揮毫描繪了西藏的大場景,多為超寬的巨幅大作,只覺滿堂大氣盎然,都說宣紙上渲染中國水墨能夠畫到這么大個尺寸可是從未有過的大創造,足令上海及至全國畫壇耳目為之一新,馮驥才連聲贊嘆此畫有著“浩瀚又豪邁的整體感”,有著“一種虔誠感,即那種對皇天后土的深切執著的情感。”我曾跟朱仁民說這個事,他點個頭,表示看過這方面報道,知道這個畫展并表示非常佩服這位同道的忘我探索精神,對他英年早逝后才得于告白天下深表痛心。朱是很傲氣一個人,特別在藝術創作上,要他心悅誠服某人某作品,有難度的,虛的話從他嘴里挖不出來,多數情況下,他給人面子,他微笑,不置可否。對李伯安其人其作,他說這樣話已證明從心底敬重,是對社會和美術界一片驚嘆的反響。不過他還是有所保留的,因為早在十數年前他就畫過題材更為新穎(李的“藏畫”屢見不鮮)、篇幅更為闊大的作品《海》了,只是偏在海山一隅較之李更不諳炒作之道,天下人無條件能“一睹芳顏”罷了,今有李伯安的《走》陪襯,《海》的這個結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幾件自己想做而又能做成的事情,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在多數情況下這真的是很難做到的,但朱仁民李伯安做到了,他們都畫出了具有突破性的作品,猶如《紅樓夢》之于曹雪芹、《白鹿原》之于陳忠實,他們已經可以用成功總結自己,還有什么比成功更能令人欣慰?
2010年世博會,朱仁民藝術館在上海南碼頭開館,800件作品包括這副大作,觀眾看到的是其中截取的四個畫面,而且是縮到不能再小的畫面,根本顯不出它的磅礴氣勢,其恢宏風采乏善可陳,我跟一幫知道這幅畫前世今生的朋友不免悲從中來。青春難再的他態度平靜,沏上一壺龍井茶,反過來安慰爾等:來來來,喝茶喝茶,蘇軾老夫子說得好哇:人生到處知何似,應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經歷過做過了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啥?享受個過程,足矣。
也算是時尚吧,現如今經常能看到國畫家們在大庭廣眾合作表演,丈二宣紙讓別人給展開,也還有雙并之類的巨制,你劈蘭,他添松,纖纖素手染牡丹,蓋印題款好熱鬧,墨未干,即示眾,逸氣神韻無蹤跡,創意正脈今何在?《大道?海天篇》猶如夜空里一顆慧星,曾經閃亮,來不及讓人看上一眼便消失了。可是任誰都無法避開,歷史記錄朱仁民,這幅超前超大超難的作品正是他在繪畫藝術創作中,從技法到境界擺脫集體主義的黑暗,走向個體自由的開始。不能完整存世當然是無可彌補的悲哀,最大悲哀還在于作者健在,且尚在盛年,惜其無力能舉起這支筆:韶華縱逝,心境、體力、擴張力、沖擊力都無法回到當年的狂野歲月了。
飛濺的墨痕,斑斕的白光,酣暢淋漓的潑寫;磅礴的詩情,狂放的神韻,自由高遠的境界。放眼當下可有后生為繼?難。因天份,還有韌性:今日入藝術門者,還有誰能吞得下這份苦去!離世不久的畫家吳冠中先生有語云:昭陵六駿軀體上有箭,那箭都是對面飛來,射中前胸或腹部,沒有背后射來的,說明戰馬直沖敵軍而無逃跑之跡。如何培養成這般勇猛之馬,諒來必須由其任性,尊視其倔服,盡情發揮個性,個性是力量之源。而虢夫人游春的坐騎,完全是另類牲口。藝術是野生的,藝術家的要害在個性。拒絕豢養,自生自滅,餓死首陽而不失風骨。
奮不顧身的海島畫者,不正是吳先生贊賞不已的“昭陵六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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