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一粥兩飯沒有開水點心沒有親人朋友沒有人間煙火根本就不是人能過的非正常日子。成垛的紙張、成堆的墨汁、滿墻壁的畫稿、亂成山的廢稿,海軍部隊好心好意借給他的游泳池遼闊得毫無理由,滿世界被蠻橫無理的黑和白霸占,五顏六色東逃西竄無處容身;濃烈嗆人的烏賊魚氣味居然象可觸摸的固體物件一樣頑固不化地占領空間,仿佛永不會散盡。
特立獨行的朱仁民,這是他一生中獨立得最徹底最放肆最可怕的時期。上下天地,舍我其才,走筆大千,唯我獨在。從未有過這么大的繪畫場地供他獨自享有,真正一個人可以肆無忌憚的天下,上竄下跳大呼小叫,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極度快活異常痛苦。有過匪夷所思近乎瘋狂的舉動,也有過一籌莫展百般無奈的絕望,有過一連數日吊著顆腦袋陷入可怕的沉思,瞬間一切響動嘎然而止,四周圍被安靜占領,環境包裹內心整體呈現令人恐怖的沉悶。
囊中羞澀,缺錢,一座難于逾越的喜瑪拉雅。用墨量太大,中華墨汁,專業墨汁,買那一箱都得化去起碼半個月的薪金,這是個尷尬的數據。毛筆是自制的拖把,一拖把下去,半個月工資下去了,這也是個非常要命的數字。
創作后期有過一個幫手,一個諢名“小榨菜”的十一二歲小男孩。個頭長得特別瘦小,生活上幾無要求,有榨菜吃就開心。畫這幅畫,這孩子恐怕是唯一的也是最具權威意義的見證人了。幾乎天天相跟著,貼身幫手,完全不懂繪畫為何物,也不喜歡,有時會側著腦袋對著畫面發半天呆,以為他看出點什么名堂了,問他,他說墨水沒有汽油好聞,牛頭不對馬嘴。該他管的事就是趿拖個鞋提水。日常圖景是:貪玩的孩子偶而走很遠了,師父吼一聲沒水啰,立馬會響起踢嗒踢嗒拖泥帶水的腳步聲,只一會兒功夫他就提著滿桶水歪個身子出現在面前。小家伙猴子一樣跟著畫家爬上爬下,也不見累,也許這就是他的大樂趣。他從不隨別人叫老師,稱他師父。他到底不明白師父干的是什么。到今天,沈家門這個“小榨菜”自己都做爹了,還記得師父天天給他牛奶喝,肚子喝漲鼓鼓的。師父自己喝白開水,咕咕咚咚,灌一次管半天。師父滿腦袋滿臉龐斑斑駁駁的墨點點,渾身上下那個烏臟呵,沒個干凈的地方,大花臉穿花衣,這個形象他一輩子忘記不掉,天底下最邋遢相的師父。
畫作推進中,發現審美疲勞的問題,仁民想到要發揮朱字的作用,把畫和字結合起來,在每一章節每一組團之間,嵌入碩大無朋的漢字,權作隔斷過渡停頓或者轉移。索性再調動詩詞,隱匿畫,顯字句,是一幅自撰聯:
一日兩度潮,任憑它自來自去;
千山萬重石,莫笑它無知無覺。
畫中加入書法的初衷原本是為方便閱讀不至枯糙,用“朱式”幽默解釋:“也算是賣弄了一下氣度”。不料由于書法在整幅作品中占了相當的比重,由于畫家在書法上閃現出獨創的靈光,無心插柳,書畫同源,這部作品完成了一個書法領域的創造。朱字,筆下少見臨帖痕跡,然而一根水墨藝術線卻從不敢游離開中國書法寶庫,史上各種奇碑妙帖時時在他心中流過。他自信自己的字會飄,不臨也會向顏柳們“象”過去,和他的其他任何藝術樣式作品一樣,別具一格的“朱”字閃耀著獨有的光芒。每一個階段他的書法都會隨畫的變化而變化,既有面目無常的畫亦有行蹤難覓的字,在他,書、畫是敲碎骨頭連皮肉的混合物,表達為同一幅作品,思想意味線條,一榮俱榮,一損皆損。
他酷愛外公的字,老人家用側鋒書寫,別具一功,很強的力度,一般人根本就做不到。潘字有著不無可模仿的柔韌性,筆捺中自有一股雄悍之氣。老人家早年得經亨頤、弘一法師輩指點,又學過北魏碑刻,最擅“錐畫沙”之道,他的字取道工穩作基礎,劍走偏鋒創下險絕。潘字再好再討巧再易側入,受制自定的從藝要則,既為求書之道,孫輩唯有步入又一座獨木橋。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幾乎隔月會從湖州到蘇州去拜訪一次費新我先生,長途汽車當天來去,每次在他府上干將路100號最多也就呆兩三個小時,奇怪于幾乎從不涉藝,都是平常閑聊野話,向往蘇州興趣從未弱去。我是被先生曠達而純粹的洞察敏銳又開朗的心智深度吸引,他的藝術家創造性的整體語境遠比他獨有一功的左筆書法更為開闊幽深,所謂安身立命的書法反而局限了對他的認知,新我,面目全新之人也。接觸朱仁民和他的朱字,自然會聯想左筆大師和他的費字,他們倆個都寫一筆史無重復之字,皆因字外有一片闊大天地。
時代不同了,理解漢字他更多的信賴天賦而非帖學碑學。舊時的帳房先生放到今天個個都稱得上是有功力的書家,一管筆,放了多少時間在上頭?鑲嵌大作的書法,容不得雕琢,他的超大榜書朱字不用羊毫狼毫,都是用豬鬃寫就的。行家一針見血:這么個弄法極易產生悟筆。朱仁民就很興奮,正好,外公他老人家就評說過這種所謂“悟筆”,那是“處于天才與功力之間”的東西。不僅如此,弄這些比“斗”大過許多倍的字,他還曾經嘗試用豆漿、米醋,最后敲定用明礬,效果滋潤醇厚,迷漫蒼古之氣,認定這種材料最適合。操作時,他把字紙鋪好,然后把墨潑下去,字全浸沒掉,墨色淡濃漸變成灰色。再把明礬抹在兩層宣紙上,然后在表面那層撕出一個字來。為了解決寫字有點飄的弱點,他把各種類型的筆,掛在那里,一張張測試,觀察其包水能力。中鋒最是力透紙背,側鋒根本不行,沒有力在里面。進一步研究,發現也不只是靠中鋒出筆,字的間架結構也會直接影響到字的力度,如同原生態狀的漁民畫,就是由于復雜的間架結構而產生了神奇的力度,不會像飛白飄在那里。
活躍的腦子,旺盛的體力,真正是個物我兩忘的境界。有些出神入化的經典筆墨,潑而不亂,狂而不雜,到底是如何表現出來的,時過境遷,仁民自己都說不清楚,“要我再重復畫一遍,已經是萬萬不可能了。”三十年后他這樣說的時候,對當年聊以自慰的藝術感覺特別到位。畫到100多米時,呼呼啦啦裝上車子送杭州請一位叫王載烈的老師傅幫助裝裱。王是省內同行中名氣很響的裱畫師,當年潘天壽的筆墨寶貝都是他弄妥貼的,面對大師后輩送過來的偌大一座“紙山”,他下意識發出一陣驚嘆:從來沒弄過這么吃份量的東西,潘老的“山”算大的了,也沒他外孫這個“海”大呀。仁民看王師傅裱“海”裱得烏頭暈腦特別累,覺得讓老人這么吃苦實在過意不去,咬咬牙重新將作品堆上車去,稀里嘩啦又運回舟山,干脆赤膊上陣自己干了起來。這天也該著有事,平素形影不離的“小榨菜”不知去哪了,現場只他一個人在。其時支開雙臂,提溜著濕墨淋漓的畫,登上幾只凳子疊起來的階梯,準備貼上墻去的,可能有點乏力,也可能凳子沒放穩妥,也可能濕淋帶滴的地上太過滑溜,只覺得凳子一個晃蕩腳步一個踉蹌,人就直直地摔了下來。起初還是勉強站立了起來,硬撐著繼續工作了一會,不一刻功夫就覺得難以繼續支持,轟然躺倒后就再也起不來了。他不得不痛心地告別駐軍游泳池這個一個人的戰場,唯一能令他聊以可慰的是這時候已經完成了整整280米的畫面,再加上插進去的書法作品,加起來就已經遠遠超過了300米這個既定寬度。他差不多己經完成了自己的宏篇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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