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的兒子

　　自幼生活在海島的朱仁民，平生最渴望用藝術去表現的，不用說就是海了。從少年時代能拿筆作畫開始，直接間接，朱仁民畫過的與海相關的作品數不勝數，但是很遺憾，從未有過令自己滿意的作品，一幅都沒有。有的完成之初還頗為得意，過后不久就讓他否定個一干二凈，在他的潛意識里，其他別的任何題材，即便不怎么成氣候的東西，偶而也會從他一貫挑剔的眼皮底下溜過去，唯有以海為對象的筆下產品，沒有一件能夠蒙混過關的。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凡表現過的海，無論如何出彩，無論別人怎么褒揚，他總能一眼讀出其中無可容忍的瑕疵，會自慚形穢萌生不忍卒讀之感。無法想象一個有著巨大抱負的畫家居然沒有能藝術地表達他視如生命的物化世象，可憐的朱仁民讓焦慮和渴求輪番撕扯，攪散心魂，寢食不安。他跟自幼換帖的知心朋友不無感傷地說，我朱某人1980年之前畫過的海，統統撕撕掉算了，那些勞什子全都是瞎扯蛋，不能表達我真正想弄的東西。而那個時候，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內心牽腸掛肚涌動著的，天曉得究竟是一幅什么樣圖景。一心想畫又終未畫成、時而伸手可觸、時而一片迷茫，也許正是一個有追求的藝術創作者所處的最佳創作狀態。

　　 細數起來如此狀態也有十數年了，一片真實且虛幻的海，相伴人生的種種感慨、世間的萬千景象，不分晝夜地在他腦海中跌宕起伏周而復始，有時清澈見底伸手可觸，有時又混沌一片找不著北。千百年前它的樣子與現在并無太大的差別。站到名滿天下的沈家門小鎮任何一處船埠頭抑或任何一條弄堂口，揚臉望去，和現在一樣，東海盡收眼底，陽光下海平面象綢緞一般柔滑，風暴中總是怒發沖冠地要把整個世界吞噬。沖上沙灘時它是個頑皮的孩子，睜著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和礁石親密接觸和聲軟語，又會立馬板起個臉，白發三千丈，活脫脫是個蠻不講理的老頑童，沒完沒了地嘮叨。嫩紅的朝陽，斑斕的晚霞，遠遠近近時斷時現的帆影，大大小小玲瓏剔透的島嶼，大海以毫無保留的姿態忠貞不二地伴隨左右，年年月月，朝朝暮暮。一雙嫩比豆腐的小腳丫才落地，就讓咸澀的海水添個滿腳板唾液，從此相依相偎寸步不離：嬉鬧瘋耍充饑美食解悶撒歡揚帆，紫菜牡蠣沙蛤佛手矗殼馬蹄螺釘子螺大碗螺海瓜子石蜞螃石奶奶。三月三，螺擺攤，攜檔拎斷環，剝落短褲當鲞籃，給阿爹阿娘過夜飯。此等深緣誰個能解又怎可解？海上云開日出，何等燦爛壯觀，海上憑欄升月，又何等明亮清冽。山東籍歌唱家鄭緒嵐有一支廣受歡迎的歌《大海就是我故鄉》：大海是我生長的地方，大海就象媽媽一樣，走遍天涯海角，總在我的身旁。這些質樸的句子時刻在耳畔回響。面對家鄉的景致，朱仁民編著歌謠：青龍白虎山對山，沈家魯家海面海；十里檣桅連天云，百巷商賈集流霞；春霄煙樓三分暗，長港烹魚十里香；忽報洗天風雨起，午夜紫燈銀河來。包容全部青春歲月的汪洋大海，他看過了整整三十年。一個漁民用上三十個年頭穿越，應該有千萬擔魚產收獲，一個航海員跟它有了三十年的肌膚之親，自會有足可盈尺的航運日記留下。畫家以畫立命，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做，畫是萬萬不能不畫的。在他眼里，還沒有一位中國畫家能象他那樣和大海有如此曠日持久的戀情，所謂唇齒相依不棄不離是也。正因為如此吧，不畫或者畫不好大海，別的任何畫家都可以找到千般理由：

　　找不到感覺、缺乏生活，如此等等，自己設梯自己下，唯獨他不行。他有債務呢，故鄉的海就是他的債主，那從不間斷的咆哮就是天天上門的催討聲。背水一戰，沒有退路，他必須得畫，還必須得畫出前無故人的闊大景象。三十而立，在朱仁民，就是立畫?！拔裟曷淦菧S天涯，曾作網翁候潮漲；四十心酸盡依稀，只向春夢掏秋蝦?！保ㄖ烊拭裨姟稘q網》）阿瑞燈泡阿國阿細伯小狗牙小狗牙阿伯爛蝦皮爛蝦皮舅舅小耳朵小耳朵阿哥。他有數不過來的漁民朋友。

　　 他們教會他：何為生。

　　 農歷三月三，漁家孩子哭著告訴他一個叫阿瑞的孩子鉆進大石礁，出不來啦！正在漲潮，潮水漫過大石礁，必將吞沒阿瑞。第一個浪頭撲上來，二年級生小阿瑞在哭叫，他死命扭拉，能拉出個殘廢也好。第二個巨浪又追上來，阿瑞沒有了聲息，他徒勞無益地泡在水中，盼望能有一爿無水的空間在大石礁間劃出。捕魚人蜂擁而至，大石礁頂擺開了香爐，漂起裊裊煙霧，阿瑞的爸媽向著涌動的大海虔誠無比地祈求叩頭。第三四個浪一個比一個小了下去，大石礁露了頭再沒被淹沒，阿瑞給倒拽著出來了，通身染血，奄奄一息。海向漁家奉獻了生。

　　 他們又教會他：何為死。

　　 1959年4月22日。呂泗洋漁場。漫天烏黑，那水里魚多得扳不動，船幾乎就是在魚堆上行駛，鎬子戳下去，揚起的是一大串銀亮的比巴掌都要闊的帶魚，捕魚人樂瘋了，跪在船頭叩拜大海，幅度照例很大。海的大臉沉了下來，浪高超越三層樓房，船頭罩到船尾巴，玩豆殼一般怪笑著把它拋上天扔下海，玩了一個整夜，兩百多口人連死尸都找不到一半，遠的有汆到東洋的，化作灰郵到北京，北京轉寄到漁島，島上開個追悼會，死人家每戶發三百元。整整三個月，誰都在詛咒海，什么難聽罵什么。只有阿細伯沒罵，他說：人一落地就被判了死刑，有的緩刑二十年，有的緩刑六十年，那里來回那里去。后來以海為家的阿細伯自己緩刑五十六年，生于斯，死于斯。

　　 生活一遍遍教會了他，親近著他們，等于就是親近著海。他們將他帶到海邊又縱橫遠海深處，他和他們早已分不清你我，他們真實質樸的感覺元素：愛與恨，希望與絕望，快樂與痛苦，都是和混沌洶涌的海水攪拌在了一起，形成一股妙不可言的合力，無時不刻撞擊著他年青的胸膛。別的任何地方都說的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唯有長在海邊逐波踩浪之人認個死理：海就是天，天就是海，生死富貴都由海。

　　 漁民們都叫他代課老師。在他們眼里這個會畫圖的代課老師是人中豪杰，是世上最了不起的高人。有客自定海來——那是舟山首府、群島最繁華之地——吹噓有一位“四眼睛”，用九宮格描畫像，一點不走板，畫得活脫活像。眾人無不嗤之以鼻：什么“四眼睛”，能狠得過我們代課老師么？長八個眼睛都沒用，我們狠將老師畫的人貓雞鴨都可以從紙上走下來！愛屋及烏，他們同時關心老師的家人，包括當時正在受難的他特別牽腸掛肚的外公。關于外公，貼心要好朋友燈泡阿國和他有過一次認真的對話。

　　 杭州外公是什么人？大師。大師是什么腳色？大師是樹干，小師是樹枝，我這樣的頂多算一片小樹葉。了不得大人物？老古話說五百年才有出一個，現在說，滿打滿一百年。背時辰光，百年大師仍難求，小師一大串，自說自話遍地走。要我說，都是披身上不暖的東西，省得吃苦受難。保不定臺風驟起，大樹拔小樹斷樹葉片飄三揚四飛五散六世界煞清爽。但他是我外公。所以么，背他到我家來，藏起來。蝦島好呀，風頭過去，我保證再背他回杭州，毫毛不會少一根。這幾句對話他一直記得，后來他臥病在床把它寫進了回憶文章?？此破降谋響B，分明冒的是殺頭之罪。阿國的真摯讓他一輩子感動，可惜因為他的優柔寡斷，這番密謀始終沒能付諸行動。1971年9月5日一代大師潘天壽含冤離世，阿國知道后，和他吵翻天，堅持認為依他的話做，外公一定還會好好活著，沒問題會活成個百歲大師。后來巨幅大海創生，別人千百次問他創作這個題材的優勢時，他脫口便答：我就生活在海的肚子里，在海里有一種生命的危機感。我的感受等同于一個漁民的感受，但是更豐富。

　　 朱仁民對大海的感情是一脈相承的?！爱斘艺f這句話的時候，我在普陀島度過了前半生?！?991年浙江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他的首部大型畫冊，他迫不及待地將這句話寫到了扉頁上，一句話交待出一生至關重要的履歷；1997年，他策劃、設計、編制《普陀海洋雕塑公園》，在文本扉頁行文，前半句照抄，后面作了調整：“我在這塊海面生活了四十年。

　　天風海濤間，我發現了蓮花山，多少年的朦朧豁然開朗：就在這里?！秉c明自己人生上下求索的理想將選擇在這座小小海島去實現；四年之后，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他的畫集《蓮花洋人》，以這個帶海的“號”為題，用意仍很清楚。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再三提醒讀者，說明大海在他藝術創作中不可替代的地位。無論他身在何方，無論他這一生作什么事，都得考量海的因素，得把大海撂到自己的頭頂心。之后，他浪跡列國，定居杭城，身畔果然沒有了海的日夜伴隨，大海的波瀾卻依然神奇地異常鮮活地在他內心起伏，不分晝夜地攪動著他渾身每一處神經，生活環境越是變得陌生，以海為對象的創作欲望越加強大，勢不可擋，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的境界。生命的律動在幻想和現實中無處不在無所不能。他常常寫這樣的詩：“家住江?？冢髾┡锪?；悠悠五十載，咸淡心中留?！碑嬋擞性妳s無畫，怎可原諒？無可救藥的朱仁民不停頓地拷問內心，那個充滿力量的年代僅僅就是為著漁民兄弟和大把青春歲月，他朱仁民也必須得畫一幅象模象樣的海天大作，才可能對自己一生的創作作出一個比較凳樣的交代。

　　 這就是朱仁民。他每做一件與常規脫節的藝術，對反對意見幾乎會充耳不聞，重點會千方百計編織理由，集群式地使這些理由豐盈起來完滿起來，最后達到徹底把自己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