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公

　　“我走外公潘天壽一路，可以說順風順水，一路不累，但我不會，打死也不會。”我觀仁民，除了幼年在外公身邊時受到傳統文化的耳濡目染影響，從沒有進入到潘天壽的筆墨風格里，他認為他是這個世界唯一最繼承外公的衣缽的一位藝術家，他叫“涅繼承”，他繼承的是潘天壽的精神，一種反叛精神，一種目空一切、高瞻遠矚的宏觀和一種細膩入微、刻畫精到的考究，一種氣度，一種大國文化的霸氣，這股氣繼承了五千年的中華文化，朱仁民覺得外公是外公，跟所有大師一樣，他的時代、他的環境、他的思維結構、眼球結構以致臂皺彎直的結構，屬于他個人特定的造就，任何人要學一個人是永遠學不好的，除非他們的結構具備雙胞胎的基礎條件，但朱仁民的基因中又不可避免的流淌著前輩的血液，他的個性、他的氣度以及看問題的方式與潘天壽沒有兩樣，只是時代不同，創的新也不同，方法也不同。這世上所有人人在炫耀和鼓吹的出自什么名門，繼承什么衣缽都是假話，幾乎沒有一個能與前輩比肩。黃賓虹、齊白石、吳昌碩、潘天壽徒子徒孫百萬千萬，哪一個敢說超越了他們的前輩？朱仁民卻會大言不慚的說，我是真正繼承了潘天壽的衣缽，在我的時代中創造了屬于我的氣吞山河的作品。他的繪畫不僅沒有向什么人什么流派學步，也沒有通常的大師家族的影子，反映出不受任何羈絆，只遵從自然和自己天性直抒胸臆的獨特途徑。

　　 朱仁民從未懷疑自己的繪畫天賦，對外界名門之后有長輩特別提攜的林林總總猜測，執拗地斥之為無稽之談。我這些年跟他交往，偶有說到家族特別是避不開的外公潘天壽的影響，他有星星點點談及。之所以在他的線條筆墨構圖立意里很難找到潘天壽的影子，他承認有刻意的成份，不然就不是朱仁民。難于擺脫的是藝術精神的傳承，陸儼少一語中的：“將門虎子”。這對祖孫的關系，用得上一句剪不斷，理還亂。把老外公與小外孫曾經有限的幸福時光聚攏來，還真說不好算是什么影響。

　　 少年時代的朱仁民曾經恨過自己至親至戚的外公。64年朱仁民考美院的附中，華東考區成績第一名的朱仁民，外公當時是美院的院長，第一把手，卻什么也沒幫，名落孫山。文革開始，外公成為中國美術界三十年代的黑幫總根子，江青、姚文元都點名要置他于死地。這時候的朱仁民又被外公所連累，株連九族。當兵、入團、上學、工作都不行，找對象都沒人敢要。文革初期他與舅舅潘公凱及附中的四五位同學一起去看《小兵張嘎》，連看四五遍，回來每個人在潘天壽的客廳里畫一幅嘎子的形象，同學中只有朱仁民沒有讀過美院，他卻畫的相對的惟妙惟肖，談不上什么素描透視關系，卻特別傳神，特別像。正好外公潘天壽進客廳，小同學們圍了上去，叫老院長點評一下哪幅畫最好。潘天壽仔細的審視了一遍，指了一幅說：這幅很傳神。同學們歡欣鼓舞：潘院長，這是你外孫畫的。老院長一聽臉上沒了笑容，背著手徑直進了房去了。他記得小時候家住在西湖邊的俞樓，西泠印社下面的，原來俞樾的家，后來又搬到哈同花園，現在的平湖秋月這邊，原來的國立藝專逃難回杭州時設在這一邊，與現在的浙江博物館以中間的大樟樹為界，后來美院搬到南山路柳浪聞鶯這邊，朱仁民也就回去海島到父母身邊上小學去了。

　　1958年，老外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舟山，和同樣是名畫家的吳弗之先生一起住在普陀縣招待所。那次媽媽在杭州，是爸爸帶他去見外公的。對著紅領巾掛得刷刷齊整的外孫，外公臉龐掛著陌生的嚴肅。“學習成績考幾分？”“有的功課5分，有的4分。”“4分不行，一定要5分！”

　　 面對外公和外公斬釘截鐵的話語，從來初生之犢不怕虎的小仁民膽怯了。與生俱來的自信心第一次受到正式的拷問，他竟然連一句聲辯的話都說不出來。其實他小學功課的成績一直都名列全班之冠，沒拿過第二，文科尤其出色。每逢暑假，母親總要將他送到杭州。知子莫若母。做娘的對兒子的自信心一點也不亞于兒子。她以母親和美術老師專業的眼光認準兒子不一般的繪畫天賦，所以，再困難再麻煩，就是低頭求人，暑期一到，鐵板釘釘，母親就要張羅著送兒子去父親身邊。

　　 外公家的客廳也是外公的畫室，朱仁民小時候看去，畫桌很大，桌上的硯臺足足要盛上半面盆水，象個靜伏海上的大海蟄，筆架筆筒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粗粗細細的狼毫、兼毫、山馬。外公的用線極其硬朗，如其所說，“老夫指力能扛鼎，不遣毛龍張一軍”，他的筆也特別的硬，特別喜歡山馬。外公就在這中間畫畫。老人家在作畫任何人家人退避三舍，不會在旁邊看。仁民不然，大大咧咧隨隨意意，也沒有什么規矩，兩手扳在畫桌邊，似懂非懂的看著好奇。一旦外公離家，他就來個猴子稱大王，展開畫桌邊上一卷卷的宣紙，這些宣紙不是灑金灑銀的就是十年百年的，都是一些要人們請大師作畫用的。朱仁民不懂事，常常大筆小筆隨意涂鴉、筆畫指畫交替操作，一張張名貴的宣紙就這樣隨意糟蹋，落在身上臉上的墨跡，決不會比落在紙上的少。他自己覺得比外公畫的都好，都有氣勢，外公畫的鳥都縮頭縮腦，自己畫的鳥各個挺胸疊肚。

　　 有時外公不期而至就出現在了身邊，總是不好氣的皺皺眉，大概是因為外公作畫非常干凈，桌上紙上沒有一點污跡，用過的毛筆總是清水洗凈，有條不紊的掛在筆掛上，仁民一上來，天翻地覆把畫桌弄得污跡不堪一塌糊涂。外公很討厭這種做派，仁民不懂，依然大大咧咧，不過外公也常常會看上幾眼，偶爾說上幾句仁民聽不懂的之乎者也。

　　 那天外公來電話，他到了寧波，媽媽依然只帶他一人去寧波看望外公。記得是一個叫交際處的地方，當時沒有賓館，政府的交往最高檔的地方就叫交際處。庭院深深，十分氣派，寧波市領導陪著，好多衣冠楚楚的人圍成一圈，外公在一張八尺大宣紙上畫古巴領袖卡斯特羅，畫得很像，當時滿街都有卡斯特羅的畫像，現在說起來，人都不太相信，潘天壽畫得那么現代的人物，肯定是寧波市外行領導給潘天壽出的難題。外公果然是歷害，畫得很像，清楚的記得下面用潘天壽特有的隸書寫了“加勒比海英雄”之類的橫條，完全是一副宣傳畫的畫法，這是世人至今都不了解的事情。之后一天，外公又為這里的領導朋友畫了些許小品，清楚的記得一副很小的兩只雞，一白一黑線勾墨填，高古而生動。2012年的拍賣會上，就是一白一黑潘天壽的小雞，拍出兩三百萬一尺的價，不知道是不是仁民看到的這幅小雞。當晚的市里招待外公的宴會上，朱仁民有生以來頭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而且可以放開肚子吃，想吃什么就盯住什么，海吃，猛吃，外公媽媽都不敢阻礙，有市長在為自已搛菜呀。直吃得轉動脖子出現了一些小故障，肚皮上面一根根青色的筋象蚯蚓一般暴露無遺。一邊吃還一邊想，班上的同學大概誰也沒吃過這么好這么多的東西吧，他希望這個時候能立馬出現神話中的魔術師，請他把舟山的一幫要好淘伴用一床魔毯都卷過來，一起狂吃，讓他們一個個都吃得轉不動脖子肚皮冒青筋。仁民第一次看到洋面粉做的凈白小面包，白嫩白嫩的，又松又軟，其實就是現在飯店里的刀切饅頭。宴會結束后朱仁民盯著桌上一大堆沒有動過的凈白饅頭，三步一回頭地不想離去。外婆看出來，說：都帶上吧，帶回海島去慢慢吃。媽媽用報紙和布整整包了一大包，回家后仁民跟媽說：這是外婆給我的。同學們圍著他，一雙雙干瘦的小手伸到他面前，他跳上課桌，仙女散花一樣撒給了班上的同學們。他覺得很豪氣，很痛快。后來院子里運黃巖蜜桔的汽車到了，還是可以隨便吃隨便拿，又是市長親手把幾個又紅又大的桔子塞滿自己兩個手，他又老實不客氣地吃上了。晚上和媽睡在交際處，快要撐破的肚子開始報復，他不停地上廁所，整整折騰了一夜，把吃下去的東西全交給了那個造型優美的白瓷馬桶。后來聽說他和媽媽住這一夜得付13元錢，那可是自己家整整半個月的生活費呀。

　　寧波之行讓他頭腦里又塞滿了許多東西。外公象活在天堂里，自已家象地獄。家里常常餓肚子，鄰家把海里弄來的佛手、小烏賊另碎送一點，全家就過年一樣開心。外公畫室小小一塊石頭也比我們全部家當都值錢。一家五口就靠媽媽38元收入維持生計還能有什么好日子過。爸爸沒工作，一直在為飯碗奔波求人，外公那么有名望有身份，他只要稍微過問一下，那怕讓困頓的大女婿到他當院長的美院看傳達室掃地也算救苦救難救我們全家，這個家需要外公幫一把。

　　 1962年夏天，朱仁民在小學畢業的志愿書上，鄭重其事地填了“畫家”二字。這時候小舅舅潘公凱已經在浙江美院附中讀完一年級了，朱仁民沒二話報考美院附中。

　　 喜劇開的頭，結果是一出悲劇，朱仁民的愿望落空了。是夜，他獨自來到浙江美院大門口，趁人不注意，在外公親筆題寫的“浙江美術學院”招牌上，用小刀狠狠地劃了兩刀。他的眼中溢滿了淚水。這次失敗，他把氣撒在了對他不公的學校身上。是年，他13歲。

　　 熬過三年后的夏天，初中將畢業的小仁民赴省城直考美院。他的專業分數在整個華東地區拔得頭籌。勝券在握，進大學僅一步之遙。關于怎樣才算被正式錄取，小舅舅非常專業地給過他指導：如收到學校寄來厚厚一卷，那是你投考的畫作，說明把畫退給了，沒有錄取你；要是收到薄薄一封信，恭喜，那封口里藏的肯定是錄取通知單。小仁民滿懷希望中收到校方寄來的是一個厚實的大包裹，他人傻掉了，沒有了打開它的力氣，就再沒打開。

　　 仁民瞬間拔長，淚水一滴滴往肚里吞。50年前也是夏天，寧海往寧波去的山道上，肩荷鋪蓋走著一位高挑的18歲的小伙子，趕赴省城杭州考學，節省盤纏，六百里路只坐了寧波至曹娥一段，步行了整整四百里。小伙子考的是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李叔同、夏丐尊、陳望道任教，魯迅日本回國首選也是到這里執教。寧海學子憑一篇策論獲該科的第一名，總分在1200名考生中第二，順利入學。50年后小伙子貴為一院之長，為什么不肯為美術基礎這么冒尖的考生、他的謫親外孫自己的骨血說上一句話？他一定是忘記掉50年前走出寧海的那條山道的崎嶇險阻了。這一次，仁民傷心地把矛頭直直地對準外公，怨恨綿而無期。

　　 畢加索的孫女瑪里娜?畢加索近著傳記《我的爺爺畢加索》，她以令人欽佩的勇氣和無比真實的筆觸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詮釋了她的祖父，她講述的全是人們終于可以聽到的鮮為人知的故事，當然是一些不夠陽光的事，而故事正是在世人恣言無忌地品評這位20世紀文化巨匠之后講述的。對這部書，西班牙《阿斯報》評價說：將能夠發現“偉大”一詞不僅適用于作者的祖父，而且同樣適用于作者瑪里娜本人。

　　 說一些似乎有損偉人形象的話，很可能還不夠精確，卻因此會覺得偉人更顯出親切來，這其實也是個不錯的主意。四十多年過去，那份童年怨恨早已冰雪消溶。如今自己都已年過花甲的朱仁民，刻在記憶屏幕上的外公整個是慈愛的形象，短暫相處的潤物無聲潛移默化，遺傳基因的不可抗拒了無痕跡，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杭州南山路景云村一號潘天壽的生活其實是很儉樸的，老人家的衣食住行、言談舉止都脫不了農村和農民對他的影響。他是可愛的怪老頭，不喝酒不吸煙，穿的衣服補了又補，家鄉的玉米、蕃薯干是最愛，媽媽和仁民帶去的泥螺、蟹糊都很喜歡吃。絲瓜、茄子、南瓜、辣椒、蕃茄，他把這些瓜菜當作花草來種的，他常常把家中小院景致融入創作，1963年版《潘天壽畫集》有幅絲瓜，題句：數日雨睛秋草長，絲瓜沿上瓦墻生。童年記憶，幾近記實。

　　 院子里有一棵棗樹，二層半樓高，每年夏季，翠綠的、微紅的棗子就結滿枝頭，好象都在等待他的到來。他一個鄉下孩子，自然會上去捉知了，去摘棗子。棗子熟透了，下半部分有鄰家孩子搶占先機，都給摘個光光，只有樹稍，晃蕩著枝條，沉甸甸的，那棗子有雞蛋大呀，誰都休想采摘到。一個中午，外婆要他午睡，他開溜了，惦記樹稍的大紅棗呢。他索溜溜爬上去了，邊吃邊往口袋里裝。外公陪蘇聯和羅馬尼亞外賓從客廳往外走，走著又在棗樹旁停下了，站著說話。可要命呢，不敢當著外公和客人的面下來呀，只好死勁扳住粗糙的樹干。滿頭大汗往下淌，手都麻木得不聽使喚了。客人終于移步外出了，他趕緊溜下樹來，正要逃走，外公一聲斷喝：看你往那里去！老早看到你在樹稍頭了。介大人了，不睡覺，爬樹，野人一般。回到屋里，才發覺腿上皮肉都破了，血流了不少。經這個事，仁民感覺外公很親切，兇在嘴。

　　 保姆阿姨從菜場買回來葫蘆，仁民立馬和豹子頭掛上了。林沖雪夜上梁山，腰間不正是掛的這勞什子么？身佩酒葫蘆，步伐氣宇軒昂，英雄是也。他向阿姨要了一個，好容易雕鏤空了，寶貝葫蘆卻癟了下去。他趕忙臨時從地上掘來泥土，加水和稠，塞入葫蘆，使之復原。他這邊正欣賞自己杰作呢，那邊外公坐著伏爾加進院來了。看到一身泥水的小仁民，他吆喝自己女兒：不管好他呀，成泥猴了。

　　 女兒自然包庇兒子。兒子不買外公帳，還大師呢，玩造型都不懂。第二天索性搬一堆泥，在外公畫室門口玩上了。玩出來一個馬頭。外公發覺了，沒聲張，端詳了好一息。“你塑的？”外孫不回答，除了我這個大小人，還會是誰？他不由得意很。外孫子懂，外公不相信，就是最好的表揚。

　　 幾十年人生中，他被人無數次問及，你的大師外公是如何教你學繪畫的？他總是堅決予以否定，仿佛這些問話使他蒙受了天大羞辱。如今他會舉出至少二個事例，說明在他人生初始階段，外公的影響。

　　 有一次他躺臥在藤榻煞有介事地讀黑格爾美學著作，外公見狀批評道：書是好書，那有這么躺著看的嗎？是老師教的，還是媽媽？古人說坐如鐘站如松行如風。從此，他有了端坐閱讀的好習慣。有一次他畫一個解放軍戰士。外公明知故問：“畫的啥呢？”“解放軍。”“解放軍的衣袖是竹筒做的呀？”說完，外公就走開了。外公在批評外孫的造型有問題。追著他老人家的背影，他改正了過來。以后，他的人物，無論繪畫雕塑，衣飾造型總是顯得非常精到。

　　 “仁民真能畫。”待到老人家說這個話時，風暴將至，他們祖孫的蜜月即將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