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師考文憑》

　　步入知天命之年，不斷有人向他提議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精彩人生。盡管他自有一支盡顯文字語言之美的妙筆，可以寫作表達，最終他選擇放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忙，沒有時間。在他步入人生甲子之年，惹得興起，他開始用謂之針頭線腦的時間，打亂時間順序，總題《甲子碎片》記錄人生回顧，斷斷續續發在自己的博客和家鄉舟山的文學期刊。無獨有偶，同期有老畫家黃永玉在《收獲》發表自傳體回憶錄《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兩位藝術家都是亦文亦畫，不同的是朱畫主文輔，黃純文畫乃傳統意義插圖。在朱看來，還是畫比文表達更順手，以視覺形象傳達自己的內心世界，是他最得心應手的情感表達。在他的環境藝術世界里，更是無法無天，明明是單純意義的環藝工程，他會預選揮毫潑墨，過足繪畫之癮，然后從容投入二度創意。

　　 有史可考，他畫過兩幅漫畫，分別叫《嚴重警告》和《大師考文憑》。明白無誤，前一幅作品是基于反感對知識分子的待遇而作。畫上那句“你再不好好管店，把你嫁給知識分子”的話，是生活中原話，提供人是一位溫州來的朋友，講自己老婆打女兒時就說的這話，一字沒改，畫家深為震顫，信手拈來，有一種強烈的表達欲直沖腦門，他急切地需要尋找到一種方法去直抒己懷。順理成章，撲面而來的只能是漫畫。信馬由韁，得心應手，畫面給主角母親只是一個背影，她在狠狠地用雞毛撣子打女兒，女兒哇哇地哭。他以版畫手法刻出來這一幅漫畫。天才畫家的率心之作，算是講到知識分子心里去了，居然在這個1984的年份撥動了無數人的心弦，轟動一時。作品毫無爭議地被送上了第7屆全國美展的高貴展廳，評上了銅獎。

　　 另一作品，才是他的漫畫處女作。當年不幸摔倒，渡過了初期幾近絕望的掙扎之后，身心逐漸趨于平靜，當感覺雙手仍然能夠勞作時，他首先想到的只能是畫，自己還能作畫否？該怎么畫？《大師考文憑》是他傷病癱瘓半臥在床時畫的，實在可歸屬為“傷殘人之作”。唯文憑論，按學歷分派工作，有個工農兵大學的文憑就能當處長當局長，多么可笑可憐的用人之道呀。包括自已，身邊有多少有用之材就這樣被無端埋沒，報國無門，難有建樹。得為自己也為他們說句公道話呀。沒有其他本事，只是會畫兩筆，那就畫吧。

　　 高爾基三年小學，愛迪生兩年小學，齊白石是木匠出身，他們和小女孩一起在考試。女孩問：大師公公，為什么參加我的畢業考？因為必須要文憑。

　　 這是此畫的全部內容。他討厭重復，立意明確后，他在漫畫翹楚華君武方成這些前輩的作品中遨游一番，馬上就跳將開去，放著現成的漫畫兵器不用，自己點火生爐子錘打出一套家什，用的是中國畫筆法?？紤]到展覽所需的視覺效果，他別出心裁以工筆淡彩入畫，語言鮮明，收效奇佳，當時竟先后有17家省報轉載，一員漫界新兵，竟然制造了個轟動效應，一時洛陽紙貴。

　　 漫畫是跨入畫界以來他偶而涉足的繪畫形式。

　　 都知道形式為內容所服務，而真正實施這句近乎真理的老話卻談乎容易。術業有專攻，行行出狀元，那一行踏進去都是深不可測的。那種能天衣無縫地表達內容的形式，并不是誰都能信手拈來的，哪條道上不是擁擠著千軍萬馬呀，那里能容得下你一張陌生面孔去撒野。正因為如此，朱仁民就覺得自己特別的了不起，洋洋自得，無畏無懼。

　　 優秀的漫畫家，多為忌惡如仇、慷慨激昂之士。朱仁民投身藝術創作，自覺不自覺地會站到政治紛紜的風口浪尖，關心被政治奴役的東西，而不是關心政治本身。和畫《團聚》一樣，與被傷害的民眾同呼共吸，藝術家的責任心不敢有半點倫喪。當時他的漫畫刊登到美協主辦的《文化藝術報》上了，都獲全國職工美展銀獎了，中國漫畫家協會獲悉后，千方百計找到他，要發展他成為會員，他卻借故推辭了。如果說畫《團聚》時還有那么一點虛榮，這時全然已經拋棄，大難之后必有大悟，既然僅僅只是為尋找一種藝術表達方式而不準備當個純粹漫畫家，何必要浪得這個虛名入這個會呢？投身任何領域，即便不小心達到了頂峰，也絕不會戀棧，這本是他一貫奉行的準則。旨在詩意地表達內心世界，可不能讓一個頭銜絆住了邁向無限創意的腳步。

　　病榻的時間是漫長的，完全可以從容地構思新作。漫畫就免了吧，不能因為是傷殘人，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重復自己。和《嚴重警告》相去甚遠，癱瘓時創作的另一佳作謂《阿狗的青春日記》。小時候，人家叫過他“阿狗”。不過定稿后，畫題略去這個定語。是一套典型的將完全原生態的生活素材運用到創意之中的繪畫作品。

　　 病臥時，在幾近絕望的心境追問下，朱仁民依然只能靠藝術的力量，給自己以人生價值的定位。他給身殘志堅的不朽姑娘張海迪去信商討人生，又大聲朗讀了一遍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然后開筆《青春日記》：一部散文，一部連環畫，同時投入創作。5萬多字的散文完成后，還重度癱瘓在床的朱仁民洋洋灑灑畫了70多幅“人生圖示”，每一幅都是精心構圖，重彩濃墨，盡顯敦煌壁畫、都錦生織錦緞的元素，還有西方元素，加上賦予人物的漫畫情懷，沖掉了許多太中國氣的東西，作品顯出鄉俚氣韻萬般生動之態，真是一種奇妙的效果。因為是半躺著一筆筆畫下來的，畫幅都比較有限，這批不夠寬大的作品，明明用的是連環畫筆法，卻是幅幅都能夠豎得起來，都很精到，都能獨自成篇，作為單幅作品放進鏡框掛上墻去，和刻意創作的獨幅畫相比毫不遜色。作品后來送中國第6屆美展，得到消息是在南京預展，其時，

　　朱仁民雖不能站立行走，但能夠爬了，爬了有快半年了。他毅然決定讓學生做了一輛小推車，支起拐棍，踏上了赴寧賞畫的歷程。

　　 于是就有了這么幅“人物記實”，可稱為不是畫在畫紙上的《青春日記》續篇：寬暢的金陵街頭，陽光穿透高大懸鈴木，斑駁點點，人行道上有兩個小伙子人牽著推著一輛簡陋板車，緩緩前行，車上盤腿坐著一個男人，須發蓬亂面容蒼白，衣衫褸爛形容無比憔悴，跟常見的街頭乞丐幾無差別，跟眼前車水馬龍的六朝古都形成強烈的反差。小伙子回答路人好奇的詢問：我們要去江蘇省美術館，陪老師去那里看畫展，老師自己有作品展出。老師只為看自己畫的畫兒，他要知道自己到底還能不能畫？

　　 讀過這套畫，會給人許多思索。一個題材，兩種表述，醞釀在同一個藝術家內心，必然會有格外的效果。在他用文字和畫筆雙重表達時，完全不同的樣式，受刻意追求創新的想法支配，為著足夠的思想傳達，必定會有奇跡發生。在他這樣視創新為生命的作者筆下，繪畫語言不僅不可能只是文字的簡單重復，而且必然會走得更遠。為此，朱仁民有個小小的建議：文學和繪畫，這里的互動關系，也許可以在美術理論上作一點探究。

　　 已經過去這么多年，畫這套畫的一些心路歷程依然晃如昨天，包括純屬技術層面的一些感悟：何來那種覆蓋性？水粉畫都達不到的效果，我是把宣紙作熟，再用淡墨和花青做掉，就沒有滲透性了。花青和墨產生的機理，非常漂亮，畫的時候，大部分覆蓋掉，只留一些底色的肌理，一如利刃在木板上雕刻過似的感覺，我喜歡。在這種做過的紙上作畫，有一種愉快感，這種感覺很重要,這種感覺有利于一個人的創作。一旦進入創作狀態，我一天到晚都在尋找表達方式,就像是海明威說的在捕捉文字一般。我在情緒獨立時會有思路不斷的感覺,接受這種感受的滋潤，自然會產生思維的自由流淌。

　　 多年之后回憶，連朱仁民自己都莫名驚詫，在那么險惡的環境里，經濟上連溫飽都難于維持，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到底是靠什么力量的支撐，自己能做到如此心止如水、寧靜致遠？1981年到1986年，在癱瘓的5年多里，兩年多問藥求醫全癱在床，近三年半臥半爬勉強能部分自理，他在自己設計朋友為他做的滑輪畫板上，完成中國兩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的參展作品（第六屆國畫《在公海上團聚》獲銀獎；第七屆漫畫《嚴重警告》獲銅獎）；參加首屆中國藝術節展覽的版畫《擒龍王》，獲銅獎。

　　 遨游于藝術大河，非經歷九曲十八灣，不然何來享受過程的歡樂？名利，即便是炙手可熱的利益，困難，那怕是泰山壓頂的無奈，所有的一切都抵御不住創作的誘惑，過一道新的河灣，迎來一道新的風景，這才是真正愜意的藝術人生。創意之舟既然已經起錨，便只能一意孤行，任何狂風惡浪波谷濤涌都不可能遏止。待后來整體調整架上藝術提升環境藝術，再回望繪事一路過來這些放棄與重創，只能算是微波小滔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