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秋,我陪伴仁民走進一座叫做“射中”的水鄉村莊,周邊是顧家墩王家灣沈家埭水蒲墩,他覺得“射中”叫得有點怪,當知道這是和《山海經》中的“后羿射日”有關聯,村上不僅流傳著美麗的遠古神話直到文革前還有羿王廟嫦娥菩薩時,他就顯出異常激動的神色,進了村子,屋子里根本就呆不住,習慣地套上他的大頭翻毛皮鞋,桑地、田塍、塘圈,滿田野瘋轉,孩子似地四處張望。
事情得追朔到二十多年前。為一對天上人間的曠世戀情他深度癡迷,沉下身子創作過一套連環畫。這套畫,和自己的青春歲月融為一體,凝聚著太多的寄托和才情,這么多年過去,他依然認為它是他畫過的最棒的一套連環畫,他斷言要再讓他畫出這樣的作品來,恐怕也是緣木求魚,難了。
這套連環畫叫《奔月》。
仁民時在舟山普陀越劇團任后勤組組長,分管著數十號人的吃喝拉撒,還要畫布景管道具,一個挺辛苦的差使。海島小縣里的劇團,整月整年的海面上跑動,踩風踏浪,整個是吉普賽人的生活。這種環境里,畫畫,畫自己想畫的畫,只能靠業余的時間,忙碌過后擠出點時間動上幾筆,腦袋有了丁點空閑就胡思亂想,藝術創作整天與夢游作伴,最豐富的想象也得服從客觀條件。學習風靡全國的內蒙古草原烏蘭木騎,他的繪畫只能委曲求全搞連環畫創作,也是輕騎兵性質的,簡單方便。《奔月》就是烏蘭木騎式的醞釀。故事形成后很快向畫面靠攏,從模糊到清晰到激動萬分到成天怦怦地撞擊著自己一顆年青的心。英氣逼人的后羿和美麗善良的嫦娥,悄悄地在那些業余的時光里不棄不離地伴隨著他,在東海波濤里變化,在舟山群島間轉悠。
談不上什么條件。1976、1977這個年份,在海角一偶,他有過半部殘破《山海經》已很幸運,主要還是靠自己的藝術感悟和扎實的基本功,見縫插針地一張一張完成,最后畫完全套計七七四十九幅作品,讓他放在了一個小木箱里,在蓋子上狠勁敲了兩顆大釘子,束之高閣,下決心自己不看更不示人。半年過去這個小箱子讓朋友偶而發現并公諸于世,一時間就在眾多的要好朋友間張揚開了,都是喜歡畫畫的,一眼就能看到人物形象構圖能力都超過了他以往任何一部作品,紛紛向他祝賀。他卻象犯下滔天大罪似的羞于見人。
是夜,他帶上這些辛苦畫就的作品和身邊一位搞音樂創作的朋友神聊,一吐衷腸:搞藝術創作怎會這般苦呢,下死勁搞《奔月》,就想變個調,偏偏就是變不了這個調,甚至還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去變出這個朝思暮想的新調!心里話,看到這些勞什子心里就有氣的。他這么邊說邊將整齊成疊的畫作揉成皺巴巴的一團。音樂朋友搞自己專業創作也是個熱衷變調的家伙。知音難覓。一顆頭雞啄米似地點著,有意無意間將捏在手里的打火機遞了過去。沒曾想朱仁民可能的猶豫瞬間即逝。一蓬火毅然決然說燃就燃了起來,嫦娥、后羿、線條、色塊,四十九片心血熬就的彩紙,呼呼地連同小小木箱一起歡呼雀躍。撲身上去的音樂朋友搶到手的,是一把烏蒙蒙的臟灰。
今天解密這份煩惱可以一目了然。這個生活在海島的貧窮青年,那個時候,憑著一支手中的畫筆,不到一個月就能賺下比一艘魚船出一次海還要多的鈔票,該有多大的剌激。一發而不可收,他一口氣畫了五六套連環畫,同時又用連環畫筆法為多家報章雜志畫插圖,因為過密過頻生怕引來不滿,他一邊不斷變換技法,一邊象魯迅一樣弄出許多的化名發表作品。畫畫很容易,發表很容易,賺錢很容易,他就痛苦起來。那不是他要的生活,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如饑似渴地作畫,絕不是為著這些,絕不是。他給自己設定了過于高遠的目標,性氣也過于狂妄。一個成天在小島上打轉的男人,沒有上完中學,更沒有上過大學,居然青天白日做藝術大夢,要弄出來一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沒有見過的好東西來,并信誓旦旦地逢人便說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這樣一個人,懷著這樣心比天高的想法,結果當然只能是自作自受。
畫《奔月》,想奔月,藝術的廣寒宮遠在九霄云外,高處不勝寒。
鄉巴佬有了個到大上海的機會。作為劇團的舞美本是去看《小刀會》的舞臺設計的,卻撞見上海歌劇院正在演出和“羿射九日”故事相關的劇目,演員的服飾令他眼球一亮。流暢、艷麗、夸張,手指不由得似畫筆一般在自己腿上走游起來。那是飛天筆法,完全是敦煌壁畫一樣,他莫名地激動昂奮,要是那些古代無名畫師在他面前,他真會屈膝向他們跪拜。太了不起了,那正是他的嫦娥后羿等著要穿的衣物。于是,上海象是富礦一般令他著迷,他決定在小旅店住下,欲在上海掏寶。他尋到位于延安東路的上海自然博物館,為一套云南出土青銅器的紋路叫絕;他去城隍廟,在小書攤掏得《阿波羅和達芙妮》畫本,為歐洲人體的線條著迷,很清楚,他有了人物動態借鑒的方向。
任何一個東西要在世界上站住腳,都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小小一部線繪連環畫,是他的創作大天地,最明白不過了,一個傳統,一個外來,他要在東方和西方的文化沃土之間找到一個最佳結合點,使它發出獨特的光芒。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十六鋪上船回海島時,他的心出奇地平靜。沿黃埔江那一盞盞領航的燈火,將他心中的《奔月》照的雪亮雪亮。
上海回來,一掃陰霾,仁民仿佛換了個人。
如今看來,搞創作,還是希望條件能好一些,所謂唯苦難造英雄實乃片面之詞無奈之說。普希金出身富家,其詩才不是依然蓋世么,托爾斯泰富可敵國照樣寫出來《戰爭與和平》。僻島之民朱仁民僅僅拿著上海這些用心覓得的元素,就對《奔月》動起了大手術。敦煌的厚度,古希臘的力度,包括戲劇服裝包公龍袍前擺的云紋狀態,這些中國特色早已經前輩藝術家提煉過了的東西,完全可以直接使用上去。人物造型則是歐洲的,那是自已一貫欣賞的最佳人物造型,修長的頸脖,高聳的鼻梁,極其美感,為何舍棄不用呢?東方和西方之間本是水火不相容的表現方法,就是千方百計要去找到一個最佳切入點,將不同的元素揉合一起,結合成為很時尚的一種畫法。他做夢都想著如何把東西方的東西裝到一個罐子里去發酵,弄出一個自己的寶貝來。
浙江從來是美術大省,連環畫創作成就裴然,連環畫家中如黃云松、錢貴蓀都是鋼筆畫高手,時已形成自己風格,畫界跟風已成必然趨勢。朱仁民有自己思想,不入流是基本準則,他心目中,這種國際早就有過的方式他是避之惟恐不及的。中國連環畫家中,最令他仰慕敬佩的是偏居上海巨鹿路一偶的賀友直,賀先生的連環畫名篇《山鄉巨變》百讀不厭,甚至還當作范本臨摹過。賀友直先生畫下的東西的最大誘惑就是獨創性。正是用老前輩的這個標準,朱仁民有滋有味地做起了自己的《奔月》。為了追求完全為自己所有,不能和別人更包括自己過往的所有作品有重復,當然會苦不堪言,會經常地山重水復疑無路,偶有柳暗花明所得時,他會瘋子一樣跳進跳出。譬如他要讓人一看到他的作品就知道是劇團里人弄出來的,服飾道具,民族風格,讓作品能反映出作者的生活底色。譬如作品中使用過的一些抖動的線條,是他在一次偶爾喝過啤酒之后所發現,微醺狀態,手中鋼筆瑟瑟發抖產生奇異的效果,線條居然會變得如此漂亮。再譬如,作品是畫在銅版紙上的,果然挺刮光潔,缺點是無法改動,往往一幅將要完成的稿子,因為一根線條不舒服,整體感覺就無法舒服,非得舍棄整幅,重砌爐灶不可。盡管一樣是黑白灰,他是用線條組成的黑白灰,奉獻出的自然是別樣風景。對作品的精益求精,使他身心疲憊,也使他極度亢奮,如癡如醉。
一天忙活過后半夜半夜地抽煙喝酒聊天,這是跑碼頭演出的吉普賽男人們生活的基本場景,朱仁民無權消受這份愜意,他清楚自己最賠不起的是時間。他有畫出驚世駭俗作品的高尚使命,只能選擇遠離凡間快意。為了離群,他只好睡在舞臺上。夏季,經過三萬支光強烈照射后的舞臺,暴熱整夜難于散盡,人就象在蒸籠里一樣,加上又兇又大的蚊子成團成師成軍地襲擊,其轟鳴聲,像幾十架直升飛機同時降臨一般,遼闊無比。他將臺上懸掛的尼龍紗幕當成蚊帳,圍在了道具箱上,自己干脆就赤裸著身子作畫,汗水和墨汁一起無拘無束地在他營造的黑白灰的世界里盡情流暢,同時也在他堪稱青春的酮體上自由涂鴉。后來稿投《富春江畫報》,資深油畫家潘鴻海先生拿在手上,認為這么美的形象,不是用色塊,而是用線條一根根清晰地組織在銅版紙上,簡直匪夷所思,直接產生的效果是灰度特別好看,畫面尤其精美。這位生活在杭城的主編大人是典雅上海人,當他知道作者因生計所迫出于無奈,自身全裸的狀態下完成這套作品時,不覺感概萬千擊節贊嘆,浙江多奇才,想不到有這么苦出來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套作品后來投稿全國首屆風俗畫展,先在省里預展,浙江負責全國評選組的董小明先生明確表示,上面怎么評是上面的事,要我說,毫無疑問的,《奔月》該獲大獎。首屆風俗畫大展在西安辦,又拷貝了《奔月》送去,得了二等獎。美術權威機構出資編輯《全國連環畫精粹集》,選中作品有賀友直也有朱仁民的《奔月》,能有幸和自己的崇拜者有一次平起平坐的機會,這是讓人頗感欣慰的。不過,也許正是這個所謂的最高禮遇,使他開始萌生退意。連環畫創作高峰的到來,也是他從這塊陣地全面撤退之時,果然此后再也沒見他有同類新作問世。據稱當時就有業界權威人士為他指明方向:乘勝出擊,這樣的形式再畫上幾幅,斷可形成自己風格,到時定然前途無量。
實難從命。再畫恐怕就不是朱仁民了。
在射中村的桑地里鉆進鉆出,朱仁民無法從興奮中走出,他執拗地認為,如能早點近距離接觸到這個承載古神話故事的地方,他黑白灰的《奔月》世界,自會呈現更加豐富的景象,說不定單線中會加入大團墨色,嫦娥形象會有水鄉村姑的影子,為什么不呢?大象無形,書無定法。藝術創作的無窮樂趣正在于此吧:永在超越的路上,永在變幻中求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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