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建筑

　　在蓮花島上動土，建筑是第一份考卷。

　　 起初很慢，慢到一些支持他想法的熟友們為他著急不耐煩，半個年頭過去，不要說島上沒有動靜，圖紙也沒落到過誰的眼睛，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名堂是一點都沒有，就是快不起來。他把朋友請家里吃飯討好似地向他們擺龍門陣：好比你木匠得到一段上好料作，楓木、樟木、雞翅、紫檀，你只是喜愛，擁在懷里不放手，至于要做個什么東西，還遠遠沒有啄摸透；好比朋友給予一刀珍貴的雍宣，創作哪部作品時拿出來試筆，必須有個推敲猶豫的過程。蓮花島的外形天孕地育尊貴特殊，建筑的最大價值是錦上添花，這一開筆需做得十二分飽滿且精到。朱仁民說這個話時眼睛里布滿血絲，不喝酒臉也飛紅。他在發熱，有超過39度的高燒。近子夜送走朋友，門都來不及合上，他轉過身就一頭撲向了工作臺。

　　 他謹小慎微地選址。小島處于東海臺風區，首先排除在山脊和山坡營造建筑物的可行性。他將注意力牢牢地盯在凹口。他研究得出結論：世上所有島嶼特別是不起眼的小島，凹口就是藏風止水的最佳之處，是被人們利用抵御臺風惡浪、暴雨雷擊的天然屏障。

　　農歷三月三，太陽地球月亮三星合謀分成最大角距，磁力相對分散，凹口望去，海水落澤最低。到了八月十八，三星拉成直線，太陽引海水上升半米左右，月亮則引海水四分之一米，它們合力將海水上揚了近一米。臺風來臨，大潮卷起滔天巨浪，撞碎的海水罩沒整座海山，唯有山崖邊的凹口慈母一般，將每個自天而降的惡浪摟入懷里，柔化，撫平，然后放歸大海，億萬年周而復始。于是，他走筆如裕，按項目功能之需，依次將管理中心、藝術館、慧鍔廣場、觀海臺、藝術家工作室等，或直接安插于凹口內（慧鍔廣場），或在凹口空架空間（藝術館），一一作出安排，顯得科學而又流暢。

　　 為著把建筑形態做到極致，朱仁民立了個專項研究課題。時逢建筑設計業界風生水起，創意因襲假借參考中西合璧顛覆傳統輪番登場層出不窮，這個現狀對蓮花島的建筑既是開拓思路更是制造難題。在千棵樹里找到最適合的那一棵在萬朵花中選準最想要的那一朵，朱仁民反復構劃了不下上百張草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同一個問題整整兩年沒有間斷過思考。宕開去無邊天涯，做自己作品，他同時冥想可能對故鄉舟山未來建筑人文走向的探索，他的小島建筑物必須要創造一個全新的語境。

　　它應該做到統籌兼顧，一定得要符合當地水文氣象、地質地貌、風俗民情、哲學美學，等等。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后他確定實施的方案獲得了兩點重大突破，奠定了蓮花島建筑的開創性意義：一是禪義切入。與近在咫尺的普陀山達到氣息相通的神韻，講究虛空粉碎敢于沖破一切程式束縛，開拓無法之形、無法之法的創作境界；二是雕塑切入。將每件建筑視為充滿藝術氣質的雕塑作品，雕塑性的內涵與建筑性的功能打碎了拌在一起難分你我，建筑物最高創意的藝術屬性瞬時得到升華。

　　 有了這個基礎，建筑物構件的出新就變得易如翻掌：忽而將傳統民居的整個形式如同浮雕一樣嵌鑲在毛石的畫框式平面中，物我兩忘天人合一；忽而讓古銅色的羅漢們如同嶗山道士般帶著慈祥的微笑在磚墻間走壁飛檐，那份遁入化出的自在使建筑有了律動的生命，仙氣氤氳且生意盎然；忽而使大小不等的建筑物各得其所般與山體原生態海桐茅草這些個活物無縫對接，呈現一片天然去雕琢的儀容，典雅高貴又古樸自然。這中間還有一些即興發揮式的作品構成，譬如那個年青人特別欣賞的徹頭徹尾的鄉土式臺階，就純粹是施工現場民工們的神來之筆。

　　 那個赤日炎炎的正午，朱仁民正巧有事不在，幾個民工在沒有施工圖的情況下自作主張把臺階給砌了。藝術家傍晚回來，拿眼角一瞄，問是誰弄的，不等答話，大手一揮說：就是它了。點石成金般將小小草根閃現的靈光“笑納”，并推廣為島上所有建筑入口的臺階形式。他一刻都不敢輕忘，自己這部作品的全部創意依符于臥觀音柔情似水的天際輪廓。天然必然去雕飾。一雙創意之手緊緊依附上蒼的造化，自然而然地伸張，孜孜不倦地探尋。握在手里的筆，落下去千鈞重。

　　 落下去的每一筆，不能是畫不能是劃不能是刻不能是描，只能是文。刀鋒銳器滑過嫩頰玉頸酥胸腴腿，文身的文。國際球星臂膀針繡的毛澤東頭像，好萊塢影后胸前手繪的玫瑰花。文眉文眼文臂文腿文臀文胸脯文臉龐文耳廓文腳踝文天文海文石文樹文花草文凹口文懸崖文浪花。曾效力浙江廣廈的NBA球星威爾森?錢德勒2.04米龐大的身軀覺得不夠大，繡有100多個文身，文有紀念密西根把他拉扯大的祖母奧利維亞名字的脖子不遠，安排進他的小名，而他著名的“Thrjll”文身則穿越了他整個二頭肌，中國的文身師傅尋寶一般在左手肘處發現一塊處女地，千萬小心地把他的中文名“錢得嘞”文了上去。文身一樣精致地文島，一樣會感覺不夠大，一個“文”字幻化成一把標尺一桿旗幟一種義務一份責任，全神貫注誠惶誠恐精益求精瞻前顧后，是必須的態度，一種不可或缺的素養。中國13億人口生活在一塊許多窮山惡水的土地上，中央政府提出來18億畝可耕地不可碰的紅線，土地尤其珍貴。朱仁民文島，其意與溫家寶訪香港引用清黃遵憲《贈粱任父同年》之詩句“寸寸河山寸寸金”重疊。文學家詩言志，政治家行傳情，藝術家藝榜樣。

　　 蓮花島是個僻靜的所在，仁民上島之前可以說就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這也是朱仁民最滿意的一點，他的創作過程要的就是這個氛圍。在建筑部分初顯山水時，組織營造欣賞評論的主要都是他自己。將建筑小心翼翼地擱置在兩片礁石之間后，他首先發現了這里“輕盈而充滿禪意”的高貴意境。既為觀海臺，他的想象空間里出現的是一座沒有任何遮擋物的兀立體，這是一個難題，他的謹小慎微的破解方案是就地取材用蓮花洋大潮浸透的毛石堆壘。毛石一天天在長高，朱仁民的心都被提到了嗓門口。終于一尊墩實質樸的地靈之物拔地而起，他這個始作俑者白天看不夠晚上看，近觀不踏實跑遠了望，一遍一遍，他的心看清楚了：這個毛石堆仿佛是與山體同根生就，已經和諧融化在小島的天際線里。

　　 他給建筑部分試卷寫下如是評議：“當第一期工程收工那天，我分明看到建筑們維護自然又回歸自然，幾乎沒有觸犯島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保持了礁岸間所有的生物形態，在功能和理念之間交付一份平衡的答卷。這些替我說話的家伙們作為我的正式代表，向著大海，向著天精地靈在作謙虛的禮拜呢。”

　　 這一頁翻過去十數年，我讀到美國獨立思想的先驅愛默生的文字，記住了里面一段話：“自然，永遠存在，給我們的影響最為重要。自然界就是思想的化身，又轉化為思想。自然界存在的所有物事都具有智慧，都在隨時教育人們。自然界的多樣化隱藏著潛在的規則，這些規則同時也是人類思想的規則。”無論朱仁民有否讀過愛默生，他之文島，正是謹小慎微地沿著先驅者的引領。

　　 真正了不起的愛默生。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什么聲音蓋得住1837年他在哈佛大學發出的這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