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好后要將它造出來,是朱仁民藝術手法的核心。當然不是畫個椅子造個椅子這樣的“造”。這是一個問題,是一個類似老虎吃天一般愚蠢的問題。沒有一個人,至少沒有一個畫家會如是發問。元朝的黃公望畫《富村山居圖》,他會接著想堆一座山、挖一道河的事嗎?齊白石畫蝦徐悲鴻畫馬都是喜歡這些動物,在畫上寄托思想而已,畫者就是畫者,作畫本身是藝術創作的全過程。仁民他不,他為自己設置了這么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不管別人如何地不能理解,他依然糾纏不休不能自拔。畫下鐵筆觀音像之后,他立馬躊躇滿志,投入了大觀音景觀藝術的規劃設計之中。眼看著他一天更比一天的忙碌中,人們恍然大悟,雕塑觀音,建造觀音,才真正是他扎營玉皇山的出發點和歸宿。
有人曾經問過導演馮小剛,你做電影成功的秘訣是什么?他說:“關鍵在于要行動,而我就善于行動。比如我昨天晚上有了想法,今天就開始寫了。而好多人卻老是在想,想了半天總不去動筆。”朱仁民比馮小剛還馮小剛,他的“觀音全圖”,在白描時,就已經在心里彩繪了,彩繪還未問世,下面的路程還蒼茫一片,他就將立體大觀音請到了眼屏前,巍然屹立,且能真切地感覺它無比軒昂的氣度。成功的繪畫和成功的建造中間隔著千山萬水,他朱仁民鐵定了自己的想法后,居然不打一點格楞,瀟灑地一揮手劃下一條天蒼蒼野茫茫的行軍路線。一個人承擔征程的毅然決然,絲毫不比1934年痛下穿越萬水千山兩萬五千里的決定容易。
朱仁民的大觀音布局動念于1983春,1990年秋紙本成稿,同年開始瘋狂實施“造”的愿望。這是個各式各樣賺鈔票的通道以無孔不入之態狂熱成形的年代。可以寬容地給于理解,長期的極端的封閉和貧窮,使得許多人在開放的形勢面前變得手足無措,本能的反應就是追求物質,使自己盡快富有起來,過上“人”的生活。一直讓貧窮這條惡狗追趕的朱仁民有一千條理由可以加入這支大軍,事后無數能人的成功證明,憑他這么能畫且有吃苦精神這兩條,就有百分百的把握輕松得逞。俗話說術業有專攻,你仁民的畫打遍天下無敵手,插圖、連環畫、動漫、高仿祖輩等等,可以開辟出無數賺鈔票的通道,一百步其實已經走完了九十九。
可他另有所求九頭牛拉不轉。不怕冒犯眾生,用得著一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大觀音的規劃與設計是一缸酒,釀在心里這么多年,能夠得于圖文并茂地傾瀉在可視性文本中,不免有點迫不及待。
做環境藝術項目,雖然許多時候一樣動的是筆,此筆不是彼筆。吃飯家什統統改換掉了,原先天天要摸的道具,墨汁干枯毛筆板結,宣紙封存紙板箱。他不僅必須遠遠離開傳統畫家的身份,還得暫時告別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在絕大多數時間里,一個人窩在玉皇山的租借房里,潛心于雕塑建筑環境類藝境,繪制計算、踏勘取樣、
查閱資料、請教專家,忙過整整半個年頭,包括創意、擴初、規劃、策劃、設計、模型制作、各門各類的請示件,待到夠滿裝一個面包車的規劃圖本出籠,已經是日月無光天昏地暗。
留有他手跡的原件究竟有多少?沒有人統計,不過那間屋子、他的一個人的戰場上,光是棄之作廢的大大小小的紙片就足夠堆成個有模有樣的山,紙的玉皇山。那些日子獨自吃下的艱辛有多苦,唯有天知,當然還有這間黑乎乎農屋里的籃兒鍋兒碗兒瓢兒筷兒箕兒窗臺兒板桌兒掃把兒,它們都是見證物兒。老丁將我領到他面前,正是他將疲憊的腦殼從眼花繚亂的圖紙堆里緩慢地舉起來之時。
一介文人,一無權二無錢,孤立一個人既任司令又當士兵,組織一場規模如此浩大的戰役,不計后果義無反顧地撲下身去,這是什么精神?紙山的縫隙里有一個人影在日夜晃動。25瓦白熾燈泡底下橫豎看不清他的顏面,晨霧退,霞光起,太陽一點點亮起來,眼角眉稍也就一點點顯現出來,依舊是一張純真的面孔,全部神色用兩個字概括就是剛毅,四個字,就是無比剛毅。和西班亞不朽作家塞萬提斯筆下那個堂?吉訶德何其相似。當這個可贊可嘆的地中海島國英雄、高舉長矛騎上那匹瘦骨零仃的老馬向前沖殺時,臉龐上掛的正是這個內容。
戰幕拉開,他單打獨斗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一上來他什么都沒做,象個精明的投資人一樣,慧眼識珠,買下了一座飄浮在東海的無人小島,使整個設計投資有了可能落實的地方。
約建造香港大嶼山大佛的總工程師史庭惠先生到杭州徹夜長談,雙方敲定方案,一旦投建,即由史先生來全面負責營造。之后,朱仁民背起一摞方案文本,用他的話說“跟啞巴賣刀一樣”,穿梭于江、浙、滬,港、澳、臺,還有北京、新加坡、加拿大,查閱、考證、核實,同時也是進一步搜集大觀音造型、五百羅漢造型的設計資料。
請美國朋友提供自由女神相關資料,請日本朋友提供東京120米大佛的資料。有關科技部分,請上海同濟大學做風洞試驗,請美國科研機構做材料的耐腐試驗,與航天部晨光機械廠談主體工程承建事宜,請國家海洋局、北京地質學院做地質調查等等,如此前后顛簸忙碌兩年左右。
玉皇山農民房的紙山化作了標準圖文數據:可行性研究分析;蓮花島地質勘察、測繪報告;風動試驗報告;雷擊、地震、海嘯、臺風試驗報告;材料耐腐蝕試驗報告;附近海域地殼構造,地基巖體分析;海洋水文氣象要素分析及測量;項目審批、立項的批文;前期設計;大觀音造型設計;總體規劃設計;五百羅漢造型設計;底座四層內室布局設計方案;蓮花山景點、網點設計;總體水、電、風管、暖道、消防、通訊線路各類管道設計。這些今天讀來冗長乏味的文本名目,都是朱仁民親臨親為一份份制訂的,工作量之龐大紛繁令人瞠目結舌。
人在視覺藝海,比如今天畫畫山水明天弄弄人物甚至離開宣紙去搞雕塑,等同舞臺藝術京劇嗓門吊吊意大利美聲,跨界是藝術界常態。然而他這一跨,讓所有人集體發呆:放下臻于頂層的繪畫跨到宗教環境規劃的門里,不是萬里亦是百里千里之遙,更嚴峻的考量是藝文和理工之外的能力,牽涉行政經濟領域,這個離開他的專長更遠,對他而言就是綿羊鉆進老虎嘴里去了。
辦齊購置私人島嶼的文件需要一個繁雜過程,在全球范圍搜索超大型雕塑詳盡的檔案資料,也必須有足夠的精力投入。最不能回避的當然是資金短缺的窘迫。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個人賣字賣畫,省吃儉用,只能是杯水車薪。圍繞著投建資金,一路上接觸過無數人物,有人放大話:造菩薩大好事,就怕錢化不完呢。他覺得這話有道理心就篤定;有人拍胸脯幫他去張羅,他很感激,耐下心等天上掉下餡餅來。
發覺這些都是故事后,他依然不怨不悔,明知不是擅長,還是老黃牛一樣到國內外奔波籌資,以誠心去感動上帝。宗教界、藝術界、政界、僑界,哪兒都去請示去匯報,“燒香磕頭”。1996年,撤消杭州、普陀兩地“大觀音籌建處”,同時,又是在他一個人的斡旋下,聯手浙聯房產、美國PANTAEC公司等股東組成的“蓮花洋實業有限公司”在杭州掛牌成立,注冊資金1000萬元,由時任國家宗教局局長楊同祥題字。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個時候的朱仁民,信奉的僅僅是前半句,他“躊躇滿志地當任公司法人,捋起雙袖,天翻地覆地干了起來。”(引自大觀音設計文案)完全徹底的不計成敗義無反顧。
實施建造大觀音,決非艱苦奮斗人格高尚天賦創意單打獨斗者所能為。所有最熟悉最了解他的家人朋友,從關愛計,無不真誠勸阻。他跨在塞萬提斯牽給的老馬身上跟人叫板:你說小百姓做小事天經地義,他說能做大事的小民為啥不敢去做大事;你說造這么大的菩薩要過的決不止五關六將,他說事在人為就造在誰都管不到的地方不就可以了;你說沒有鈔票怎么辦這等大事,他說臺灣陳立夫老先生都說了只要有批文,籌一百億新臺幣都不愁;你說這個事情太大太不可思議十有八九做不成,他說做不成不要緊享受過程就是最大的價值。你能找到九十九條理由,他準備了一百條等著。無論調動親情的力量抑或請來朋友中號稱政治思想工作的高手,動之于情曉之于理,在這個中國版堂吉訶德的固執淡定面前,只能是束手就擒甘拜下風。
藝術大夢已經演變為實打實的建設項目,不容逆轉地納入固有經濟運作的軌道自生自滅。他信奉求人不如求己,整個過程每一步都充滿原創的玄機,步步都需要他事必親躬。他已經咬定青山,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只能眼睜睜看他大步往前走。解惑當年他做大觀音時的執著堅定,是十多年后他在上海世博會亮出的心靈、自然、藝術三大生態的人生目標。大觀音是他經營精神生態的家園,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到今天看,他的目標都還依然在天宇飄渺,但是一點都不能妨礙他把自己變成為一顆恒星,尋尋覓覓,仰觀,追隨,癡迷不悟,不離不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