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引言
朱仁民的人生可謂是堪稱一絕的煌煌巨著,令人感嘆萬千,產(chǎn)生時空顛倒般的錯愕:原來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可以這樣天馬行空地展現(xiàn),原來一個人的能量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爆發(fā)。
第一章、畫像:別開生面大觀音
與仁民最初的相識,時間概念已經(jīng)完全模糊,圖景卻是異常的清晰。不是指見面的場景,是最初看到他畫的一幅畫,一幅白描觀音佛像。初始眼光與畫面甫接,我的感覺竟是觸電一般猛烈灼熱,是無以名狀的震撼,繼而是對這種強烈反應深度的陌生。畫的是觀音菩薩,單線白描,除了造型精準線條流暢外與所有的素色畫作并無二致。但是當時的直覺分明告訴我,這不是一般的觀音像,這畫分明有血有肉有精氣神,一個強大的氣場存在,傳達著作者非同尋常的意志,仿佛它不會是人之所能,它和地球上偶爾發(fā)現(xiàn)的個別來歷不明的物質(zhì)一樣,甚可放膽猜度是外星人所為。
和油畫版畫一樣,中國畫最吃份量的還是人物畫而不是今日泛濫成災的近乎模式的山水花鳥,當然經(jīng)典別論。人物畫出來之后,大家覺得明顯比山水花鳥更容易表達情感,樹葉多一片少一片無關大局,人物畫就不能有點滴馬虎,人物創(chuàng)作的高難度決定了相比較只能是很少人才能掌握這個藝術,于是與人物相關的繪畫創(chuàng)作相對分離出來了,變成為一個獨立的畫種,線條越來越精到完整,造型越來越爐火純青,題材越來越豐富多彩。佛像是最重要的題材之一。
最早以形寫神立論,精于繪畫人像、佛像的六朝大畫家顧愷之,他的傳世大作“六神圖”就是神像畫,就是用傳神的飄逸的線條表現(xiàn)的,后來的大畫家吳道子閻立本也是此中高手。吳道子把宗教人物畫推進到極富表現(xiàn)力、生動感人的境地,其代表作就是“男觀音像”;盛唐時,在敦煌莫高窟就有許多以觀音為題材的壁畫,如“千手觀音變圖”、“不空絹索觀音圖”、“水月觀音圖”、“如意輪觀音變圖”等。
觀音像歷來就是宗教藝術領域的重要創(chuàng)作題材之一,明末丁云鵬所繪紙本黑觀音大士像,就與傳統(tǒng)的畫法不同,圖中所繪觀音狀如圣母,披巾露額,大眼小口,懷抱嬰兒,坐在墊有虎皮蒲團的圓石上,閉目沉思,空中有鸚鵡飛來,非常傳神。近現(xiàn)代佛像題材少見精彩之作,大家張大千等繪制過觀音,表現(xiàn)手法有工筆有寫意,技法上有提高,但造型構(gòu)圖基本還都是傳統(tǒng)的畫本,且新意明顯不足,較之其他題材作品遜色許多,之后超過大千的幾未見讀,直至讀到朱仁民的這幅作品。
橫構(gòu)圖,使這幅佛像先聲奪人。高高的觀音輔以開闊的海面與海面眾多的羅漢像而令人耳目一新。觀音的發(fā)式、面相、體態(tài)與我們熟悉的大菩薩有著明顯的變化,一樣的端莊大氣,超凡脫俗,眼前的觀音形象更為生動傳人,靈動熟練的筆觸使畫面飄蕩起濃厚的氤氳氣息,感覺畫面上所有的人物形象都沉浸在了清晰與模糊之間,憑添神秘色彩,傳遞出異常清新的佛界意味來。視平線極低產(chǎn)生的透視效果,襯托出繪畫者的神思妙想,它為創(chuàng)造一個卓爾不群氣象萬千的畫面預設了伏筆。飛動的云彩,平緩的海山,波瀾壯闊,似乎能聽到咣當咣當?shù)穆曧懀姸嘈蜗笊鷦拥牧_漢猶如西安破土而出的秦俑一般,隨著律動的海水不斷地漲落而發(fā)生無窮變化,他們結(jié)聚在大慈大悲的觀音面前,與天地共在,與日月同輝,聯(lián)手創(chuàng)造著一番氣吞山河天工開物的場面。
人物畫而以場面取勝,可為范本。蹀躞著細端詳,鐵劃銀鉤,筆筆見力,黑、白、灰,畫面有了色彩的意境。堆積畫前的家什不乏紛亂,越加襯托畫面收拾的干凈,點劃間可體察版畫高手珂勒惠支的神韻,又分明貼著刀鋒尖獨有的銳意。日后知道畫上沒有一根線條是鉛筆打稿的,從頭到底全是用極難把握的圓珠筆一氣呵成。令人格外地嘆服畫家的筆端功夫,這勞什子輕易是不能用橡皮擦的,落筆無悔真丈夫也。
好畫是一棵生長著的喬木,后來和仁民成為了常有來往的朋友,此畫讀無數(shù)遍,奇怪于清新的感覺竟從未丟失,每讀都會有新鮮萌蕾在內(nèi)心綻開。他長住杭州已多次搬家,環(huán)境千變?nèi)f化,墻壁布置更是時常出彩,唯獨這幅白描觀音始終陪伴于左右。每每與他品茗把話,在他隨意灑脫的著裝和淡然從容的面目之上,懸掛的就是這幅觀音。偶而出現(xiàn)角度,神話觀音與現(xiàn)實坐定的他合二為一,組成了另一番妙不可言的景象:在一片素色托舉的寥廓世界面前,出現(xiàn)片刻寧靜,塵世的灰粒會一滴滴剝落,靈魂得到洗禮般放松,這種感覺妙曼而不可言。
那個時間是1996年暮春。于杭州晤文友丁先生。見面三句話沒說完,他就急吼吼地對我說:“浙江真是出奇人的地方。你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在我們杭州城上千萬的人群里,會有這樣一個人,會是這樣的意想天開,會全力以赴地做著這樣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老丁一口氣說話,不免有些夸張。作為剛從省里一家大型文學期刊退下來的資深文學評論家,丁先生應該早已過了輕易激動的年紀,但他熱情依然,對來自另一座城市的老朋友,他會拖著你認識一些自認為彼此合適的新朋友,把大家拉在一起把話快樂,我在杭州的有些朋友就是這樣通過他認識的,惺惺相惜,保持了很長的友情。但他率真的神情告訴我,此番他力薦要見的人格外地非比尋常。
“他是潘天壽的外孫。”老丁沒有說出他的名字,先拉了一張老虎皮晃悠。
稍通中國畫壇,潘天壽這個名字和黃賓虹、徐悲鴻、齊白石們一起,都不會陌生,不過說某人先說他外公什么的,通常不會吊起我的胃口。
老丁不顧我的感受,繼續(xù)介紹:“是在一個朋友的集會上認識的,我們兩個海闊天空地談藝術,不知道會變相成了一次我問他答的正宗采訪。手底心一癢,就有了寫作的沖動。”聽明白了,貼著文藝批評家標簽的筆桿子充當起記實類文字的槍手,竟抵抗不住誘惑,冒著八月大暑,以萬言篇幅,洋洋灑灑地描摹了一個初版朱仁民。丁先生的丹陽杭州話很噱,藝術地發(fā)酵著我的好奇心。不知是老朋友有意還是無心,硬說手頭沒有拙作,只能眼見為實,自已判斷去。
于是,我興味濃烈地隨老丁去拜訪“浙江奇人”。于是,我有了和朱仁民先生十數(shù)年清淡如水的交往。我們之間滋養(yǎng)出的友情綿邈幽遠從未間斷,有如釀酒,歲月越久,醉意越醇。人生舞臺,一幕謝過新一幕開場,會有許多人跟你配戲,有幾人能抵達讓你由衷欽佩的境界?蕓蕓叢生,彼此之間差別不大,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他這樣的人,只能是個例外,絕對的異數(shù)。無論思想、經(jīng)歷、才華、成就、世界觀、待人處世、行為準則,都以一種特立獨行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平凡的日常生活,逼迫我去比較、鑒別、思索、認知。我必須承認,這么些年,他比其他所有的朋友更多地影響了我,如果說跟我投緣的朋友可以歸類,那么其他所有人可以歸為一類,他一個人就是一類。
淡如水的相交,開天辟地的大觀音作品是一個開始。
當時,他的窠在玉皇山半山腰一處農(nóng)民房里。處理事務、困覺吃飯、鋪展宣紙揮毫、接待各色來客,多位一體,都擠在一間屋里解決。起初我以為草創(chuàng)時期困難所至,后來條件好了,擁有600多平方辦公樓房了,他的狀態(tài)依舊是這個格局,方才明白率性隨意的生活方式本是他的作派,無關條件優(yōu)劣。用世俗眼光看,他的環(huán)境不止是局促簡直不堪入目,因為主人的身份,做客人的當不便輕易妄評,揣度也只能往有品位獨具巨心方面靠。有幾位年青人圍在他左右,很少說話聲音,對屋里他這位唯一的長者很尊敬的樣子。有幾件充滿藝術氣息的擺設,隨意放置著,總覺得應該是很值錢的古董寶物。“沒啥花頭的,騙騙人的,不值錢的東西,地攤上隨處都能買到。”容不得你萌生仰慕,他追上一句大實話掃你興。果然,多次見證他搬家,擺設方面都是這風格,散亂中裝點這類讓人看著舒服的廉價藝術品。擺設無關價值,在乎是哪雙手擺的。真正值錢的東西當然有:那幅墻壁上非常醒目地掛著的、能夠抵達人內(nèi)心的手繪觀音佛像圖。
和他上山后的每一天一樣,他照例是忙碌,不便打擾,隨便我在他的窠東走西看蕩進蕩出。新鮮于屋外的山地、室內(nèi)的空氣,一桌一凳一紙一筆,在我腦海搭建著他創(chuàng)意畫境時的情景。
玉皇山下是浙江美術學院即如今的中國美術學院,天下人都知道的中國最權(quán)威的藝術殿堂之一,學院大門對面是西湖著名景點柳浪聞鶯,再就是碧波千頃的西湖。和所有中國名校一樣,美院的招生和報考人數(shù)太不成比例,一年一度備考,緊挨著學院的玉皇山便成了聚結(jié)考生的備考大本營,數(shù)千學生數(shù)百教師(包括先上山當學生、后成教師者),加上部分陪讀家長,星羅棋布鱗次櫛比遍布在坡地的農(nóng)居和風雨飄搖的舊宅、彰顯暴發(fā)的華樓,到處塞滿全國各地的藝術考生,奇觀為一座美術教育山。趕在每年考前三四個月,
一批批畢業(yè)新生如過江之鯽涌上山來,狹窄的山道上隨處可遇朝氣蓬勃的藝術青年,新年的喜氣還沒有散盡呢,山坡上就出現(xiàn)了三五成群心神凝重肩背畫板的年青人。也有看上去老成許多的準中年,他們是歷屆的落榜生,不服輸,服輸?shù)囊策€來,不是自己備考是為別人做輔導的,有連續(xù)八、九年上山的,結(jié)下了難分難解的玉皇山情結(jié)。囊螢照讀鑿壁偷光做志士,吃的是十年寒窗的苦中苦,天堂西湖成了這群人集體的地獄。
朱仁民既不是考生也不是搞輔導賣藝,是山上唯一獨立的一個畫者。擠在備考大軍中間,在一間差不多相同的屋子里沒命地作畫,餓了啃烘山芋吃方便面,渴了喝瓶裝水,瓶里水干到見了底,仰著脖子讓嘴湊到自來水籠頭去痛快一陣。但是他日以繼夜在做的是跟誰都不一樣的事,和整座山坡氣息不通口味相左,根本就沒有共通性,他的存在和周圍人文環(huán)境幾乎風牛馬不相及,在漫山遍野目標指向無比明確的朝拜隊伍中,這個初版朱仁民就徹頭徹尾是孤獨的,孤獨在著名的彌漫青春藝術氣息的玉皇山坡。
秋日里,屋子的門栓壞了,朱仁民索性隨便讓破門洞開著,路過的村里農(nóng)民、農(nóng)民的孩子、求學青年和他們的老師,忍不住都要好奇地張望一下這道堪為另類的景觀:甩動著滿頭油亮烏黑的長發(fā),隨著遙遠處千山之舟閃爍磷光的浪濤一波波涌動,伴同人間天堂漫山遍野花草雜樹的凋萎,一個如此成熟的中年男人若一枚定海神針,心無旁騖地一筆一劃勾畫著面目全新久存于胸的大菩薩,精心塑造他一個人的觀音。
佛像是一個開始,他的觀音夢非筆端可能描摹。光是醞釀這個夢就磨掉了近十年的漫長時光。當人們對他徒手白描的功力擊節(jié)贊嘆,欣賞他的構(gòu)圖向他真誠討教,基本上眾口一致給他定位為客串宗教題材畫家時,他的反應竟然是目光迷離,心猿意馬,答非所問。誰都難于猜度,他的一顆孤高的心早已飄離薄薄的畫稿,仰觀宗教文化天地浩瀚深邃的星空,做起了超乎尋常的遼闊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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