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水波在惡夢中度過,天不亮就醒了,眼睜睜躺在床上,望著曙光一點、一點爬上被鐵柵欄嚴實捆扎的窗戶。
天剛亮一會,門外走廊上響起車輪滾動的轟隆聲,那是送早餐的。
“606,吃早飯了。”一個穿一套油漬斑斑工作服的胖女人吆喝著同時猛地推開房門。
她不睬,似乎沒聽見。胖女人也不管,舀了半塘瓷碗粥外加一個鏝頭和一小碟醬菜、一個雞蛋放在她床頭柜上,然后推著車子轟隆轟隆走了。
粥的熱氣裊裊上升,挺誘人。她肚子有點餓,但思想上斗爭,吃還是不吃。為表示抗議她覺得不應該吃;但身體本來就虛,若不吃更不行。看來斗爭是長期的,身體是本錢,不能將身體弄垮。想到這些她決定吃。端起碗來,呼啦、呼啦很快將粥喝掉,然后將饅頭和雞蛋也吃下去,身上頓時就來了勁。
接下去是等醫生,她倒要看看這里的混蛋醫生怎么說。
大約8點30分,一個手持病歷夾、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進來。這是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圓團臉,面色白凈,看上去文質彬彬。后面跟著一個年輕護士。
“水小姐,你好,認識一下,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叫習文,學習的習,文化的文。”習醫生彬彬有禮自我介紹。“你就是那位在印度洋上漂流60多天靠吃生魚、海鳥活下來的女士?”水波入院前昨天上午院長特為同他談過話,告訴他這位印度洋幸存者因受強烈精神刺激,患有反應性精神病,有一定的危險性,決定安置在6病區單人病房,由他負責。對這樣一位有傳奇意味的人,他不免有些好奇心。
“是的,”水波不卑不亢。
“看不出來。”習文贊嘆:“你這樣單薄瘦弱的身體、能經歷那樣的煎熬,不簡單。”
“原本倒簡單,現在可不簡單了。”
“怎么簡單又不簡單?”像繞口令習文不明白。
“我問你,你們憑什么將我弄來這兒?”水波責問。“這事兒簡單嘛?”
習文微笑:
“水小姐,對不起,我要糾正你這個說法。不是我們將你弄來這兒。”
“那是誰?”
“是你們公司送你來這兒。”
“我們公司?”
“對呀,”習文打開金屬病歷夾,看著其中一張表格,念:“‘好運來’航運有限公司對嗎?”
“對,”她承認同時反問,“他們有什么權利將我作為精神病人送精神病院?”
“嘿嘿,”習文一笑,“你問得很好,不過這個問題不僅我這個普通醫生,我可以說目前誰也無法準確回答你。”
“為什么?”
“迄今為止國家沒有明確法律規定,什么單位和個人有權利認定某人為精神病患者,將其送精神病院。目前家屬可以送,單位可以送,公安部門也可以送。由此引起的糾紛新聞媒體都曾報導過。我想你一定看到或聽說過。”
“我看到過報紙和電視臺類似報導。”她想起來,“我們公司憑什么將我送來,總有理由吧?”
“這----”習文頓住。
“這不保密吧?”她揶揄。
“當然不保密。”習文說,“不過具體的根據醫院規定,我不便說。”
“那你不說具體的說說大概的、原則的。”
“公司認為你在印度洋60多天的漂流中、肉體和精神上都受到過度刺激,患有精神障礙,需要治療。”
“精神障礙?”水波侃侃,“不錯,在漂流過程中,由于死亡的威脅,由于極度的絕望、恐懼,我的精神確實受到很大刺激,幾度想自殺。我想這不僅是我,換成你或其他任何人處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那樣,你說是嗎?”
“是的,”習文承認,“處在那樣的情況下,包括我在內,我想任何人都會那樣。”
“對我這種闖過鬼門關,九死一生,精神上受過如此刺激的人理應給予真誠的愛護和關懷,如今不僅得不到,反而將我打成精神病人,關進精神病院。”
“水小姐,”習文加重語氣,“我再說一遍,這是你們公司的看法并以此為根據將你送來。”
“那作為精神病醫生,你的看法呢?你認為我患有精神病嗎?”水波直視習文,目光炯炯。
“我?”對主治醫生習文來說,這是個很尖銳的問題。通常,病人家屬或單位都是以“精神病”名義將人送精神病院。但病人到底是否患有精神病?醫院須經過各種醫學檢查后,方能認定。奇怪的是昨天上午水波未進院前,院長專門同他打招呼,告訴他將要接收這樣一位病人并示意他要認同送人單位的看法,也就是說要確認水波為精神病患者。在他印象里,院長極少過問某個具體病人并在沒有經過有關醫學檢驗和檢查前,就認同送人單位意見,給病人戴上“神精病”的帽子。他感覺到事有蹊蹺,但也不便反對院領導的意見。他應付了一下。此刻他當然不能將院領導的話告之對方。但按照醫生職業道德和操作規則,他說:“現在我沒法說。作為醫生需要對你作一系列醫學檢查和檢驗,然后才能作出結論。”
“那就查吧。”水波坦然。
“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水波隨習文到對門一間醫生辦公室。
“你請坐。”
水波在桌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習文取出幾張表格,說:
“水小姐,這上面的一些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問吧,我一定如實回答。”
“你爺爺、奶奶健在嗎?”
“早就死了。”
“對不起,你知道他們是否患有精神方面疾病?”
“沒有,他們沒有精神方面疾病。”
“那你父母呢?他們還健在嗎?”
“我母親在,父親20年前去世。”
“什么病?”
“什么病也沒有,是車禍。”
“呵,對不起。他倆患有精神方面疾病嗎?”
“沒有,從來沒有。”
“你有沒有受過什么重大精神刺激?”
她靜默。
“請如實回答,有,還是沒有。”
“有。”
“什么時候?什么樣的刺激?”
“就是在船沉沒之后,我在印度洋上飄流的那60多天對我刺激太大了。”
“心理和精神上有些什么樣的反映?”
“緊張、恐懼、求生、怕死。”
“這是當時的情形,人處于面臨死亡危險境地,通常都會有類似反映。現在怎么樣?”
“現在沒有了,不過想起當時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你經過精神治療也就是心理治療嗎?”
“沒有。”
“你睡眠如何?”
“沒出事故前睡眠很好,倒頭便睡,一覺到天亮。現在不太好,多夢、早醒,睡得不踏實。”
“性格上是否易怒、易激動?”
“對,有時易激動。”
“這種性格是原來就有還是由于這次海難的刺激?”
“我脾氣生來這樣,容易激動。”
“情緒上有無反常?譬如有時激奮、昂揚;有時悲觀、失望,情緒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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