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相思的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相思卻是日甚一日。也許還是單相思。

　　佳人就在眼前，卻不能一親芳澤。

　　我有記日記的習慣，差不多都是短文短語式的，例如“要想當英雄，先得做狗熊”“世界時自己闖出來的”“人如有志，在什么地方都能成才”“寧可要正正當當來得慢，也不要旁門左道來得快”等之類。當時席慕容、汪國真的詩正風行，崇拜者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常端著他們的書看；自從患上了那個什么“茶不思飯不想的病”后，我是更愛詩歌了，不只欣賞，而且寫，日記里常有我胡掐的句子，雖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卻也自得其樂，自我陶醉。

　　寫詩的人都知道，好詩，不是冥思苦想想出來的，也不是閉門造車造出來的，她是剎那間的妙手偶天成，剎那間的靈思閃現，也許過了那一個剎那間那一個時刻，就再也難覓其芳蹤了。為此，我身上常帶有筆和本子，為的是怕健忘和不遺漏任何好句子，哪怕一根絲兒也不行。

　　廣東的天氣熱，衣服穿得薄，鼓鼓囊囊的本子塞進褲口袋緊貼身上極不舒服，而穿夾衣的機會又很少，基本就是襯衣，要襯衣的口袋裝下日記本那根本不現實。因此，我常把它擱在我們工程部燒制模具的機臺上。我是個丟三落四的人，有時候把本子一丟，就給忘了。幸好別人都認為是枯燥的工作簿（我們每天都必須記工作日志，工程師是必看必檢查的），沒有誰愿意來翻，只有工程師除外。

　　但凡事都有例外的時候。

　　有一回，我在燒制新模具，一門心思在想著怎么改進模具，有人在我身后大聲地念著或是嚷著什么我都不管不顧，而且似乎還不止一人。后來，發覺不對，因為念著的人似在訕笑，針對的似乎是我，我轉過身一把奪過他們手里的東西，原來是我的日記本，他們在偷念我本子上的詩。這本不打緊的，只是其中有些詩太敏感了，讓人不好意思，例如——

　　《武器》

　　世間最厲害的武器是什么?

　　——情人的眼波

　　它可以使你如沐春風

　　也可以殺你在寒冬

　　/

　　妹子喲

　　現在是春天

　　我正沐著春風

　　那你什么時候殺我在寒冬?

　　有人揶揄著問：“宋健，誰是你的眼波？”

　　有人替我答：“不是章玉（管理倉儲的那個女孩）是誰？”

　　旁邊的人一陣竊笑，因為章玉就在圍著的人里面，她也是跟著念詩起哄的人之一。

　　我鬧了個大紅臉，章玉也怪不好意思。

　　我只得一再說：“別開玩笑，別開玩笑！”

　　可自從那回后，“宋健的眼波”就流傳開來。這當然不是奉承我的詩有多么好，而是把這個不倫不類的稱號送給了章玉。

　　他們一看到章玉，就會莫名地叫著：“宋健的眼波來了！”比打了雞血還興奮。而當我也恰好在時，談們就會故意沖著我嚷：“宋健，你的眼波來了！”讓我哭笑不得，有口莫辯。

　　那些日子，我一碰到章玉就發毛，就心虛（首先聲明，我不是討厭章玉，章玉可是個好女孩子，我只是怕那些人亂嚼舌頭）。章玉倒是很大方，看到我都是爽朗地打招呼，似乎比以前更熱情了。

　　而我，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公司里有辦的廠報，叫《鑫源之聲》，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由于我們公司的名稱就是東莞鑫源鞋業制造廠，報導的多是公司的生產和生活情況，一個月兩期，另外還留有一個版面的副刊，刊登員工文藝方面的作品，很受歡迎。不過稿費就只是象征性的了，大概按當時的物價，就只夠吃兩碗炒面的了。

　　我經常向《鑫源之聲》投稿，有發表的，也有不發表的，現在回憶，能完整記得的，只有最受大伙兒歡迎的那首《祝福》了：

　　《祝福》

　　情人哪

　　你歸于何處

　　情人哪

　　你靜于何方

　　山高高不過思念

　　水濃濃不過情濃

　　旋轉的白云喲

　　哪兒才是你飄落的綠洲

　　/

　　情到深處無怨尤

　　愛到恨時方始休

　　恨黑夜不短

　　恨白晝太長

　　愛人呀

　　為你歡喜為你憂傷

　　/

　　祝福年輕朋友

　　祝福相愛戀人

　　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世間癡兒女~不再分離

　　之所以這首詩最得大家疼愛，應該是由于后面那兩句吧：

　　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世間癡兒女~不再分離

　　其它的詩，就只記得一些片段了，如：“不愿看到你愁眉深鎖，只要你能夠快快樂樂”“歡樂是詩，憂郁是詩，寂寞的時候，就隨著錄音機，唱一支動人的歌”。當時認為是多么好的句子啊，輪回到現在看以前的詩，只覺得稚嫩，覺得臉紅。

　　人事小姐也是投稿較多的一位，她大多寫得是文章，詩幾乎沒有，許多年后我翻閱我的日記本時，上面只記下了她的這樣一首：

　　《好女孩》

　　其實

　　我是個好女孩

　　由于社會的殘酷

　　我變了

　　/

　　其實

　　我是個好女孩

　　由于生活的無奈

　　我變了

　　/

　　其實

　　我是個好女孩

　　由于你們的粗心

　　我變了

　　/

　　其實啊

　　我依然是個好女孩

　　聰明伶俐招人寵

　　溫柔體貼又善良

　　大方可愛還善解人意

　　/

　　只是你們呀

　　太大意

　　一直就未曾發現

　　說什么廢話呀，你當然是個好女孩了，還需要別人發現嗎，我早就發現了。想來這首詩應是她被免除所有職務后寫的，因為這樣才符合她的心境，可有許多地方我仍還是不懂，好想去問她一問。

　　也就是從這首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年小蓉的（《鑫源之聲》上署的都是真名，沒有筆名、匿名這一說）。以前大家“人事小姐”“人事小姐”的說慣了，也就不去管她姓甚名誰了。徐老師雖與她熟識，但見面不是“喂喂”就是只有他們自己才聽得懂的地方語言，而那時我自己是年少又臉皮薄，更不敢向徐老師去問取一個陌生女孩子的名字了。

　　呵呵呵，也許有人會說：“傻瓜，你可以向另外的人打聽呀！動動腦筋就行。”可我要說的是，那個時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呀，那時的男女或風氣都不像現在這么放得開呀,而我又是屬于臉皮特別薄的那類人。多年以后當我再次回顧這段經歷時，我用如下的句子做了一個總結——

　　少年的夢

　　如火般地藏不穩妥

　　燃盡你我

　　/

　　少年的心

　　不敲也咚咚如鼓

　　手足無措

　　/

　　少年的面

　　總是薄

　　不說

　　又怕機會就此匆匆溜過

　　/

　　何時呵

　　才能像大人一樣

　　不緊不慢

　　又有一份膽

　　知曉了她的名字我很興奮，只覺得那是天底下再最美不過的字眼了，如春風般的溫暖，如水般的清柔。

　　不知是誰講過這么一句話：戀愛中的男女都是詩人。我要說的是：相思中的人，都是詩人，不管是單相思還是兩地相思。

　　有一天，思念極了，有一種很想要表達的沖動，我便不由得想寫點什么，也許是一封信吧。當我一坐下來，靜靜地坐在那里，突然間，許多平時想說而說不出口的話竟如潮水般涌出，那么的自然，一點也不覺難為情——

　　從來不敢，明明白白看你，只怕你那份感覺，不是讓我歡喜，而是讓我哭泣。

　　從來不敢，認認真真看你，只怕我雖出自真心，卻不是你所愿意。

　　從來不敢，正視地看你，只怕讓你窺破，我心底的秘密。

　　從來不敢，坦坦蕩蕩看你，你眼中的光環，總是讓我，自慚形穢，總是讓我，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

　　從來不敢，把你久久凝視，只怕你笑我，傻里傻氣，沒有男兒本色。

　　愛你，卻只能默默的，幕啟時，看你款款而來，幕落時，任你盈盈而去。

　　愛你，卻只能偷偷的，總是讓相撞的目光，滑過一邊去。

　　愛你，卻只能無言的，把思念埋藏在心底，把話語停留在夢里；所有的企望與祈求，都不去觸及。

　　愛你，卻只能悄悄的，在無人的角落，在被人遺忘的地方，在你不經意的時候，深深地，審視你，千萬遍，呼喚你。

　　愛你，卻不讓你明白，只因我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沒有把握。幾多的辛酸我都嘗過，幾多的成敗我都接過，卻怕承受不起，你最后簡簡單單的一句選擇。

　　不是不想愛，不是不敢愛，而是無法拒絕這一份相思。人生有太多過錯，唯有真愛，永遠都不會錯；人生有太多錯過，唯有真愛，千萬不能錯過。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呵，想說的話，不能說，這不只是無奈，也是一種傷害——不是你，而是我。

　　這匆匆而過的日子啊，不敢有太多期求，惟愿多情你能察覺，惟愿此心你能留意。

　　我落了款，填好信封，但在郵筒前，我猶豫了。走來走去，思來想去，有好幾次我都下定了決心，連信封都已推進去郵筒大半截了，但我還是抽手了回來。不知是少年心性面子薄，還是顧慮重重，總之，我沒有把信投進郵筒。我把信壓在了箱底。

　　我仍過我的日子。

　　但時不時的，我會想起那封信，有時甚至還會把它從箱底拽出來，又有了要去投遞的沖動。

　　但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