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辦單位給我們改定的是第二天早晨的機票，天沒亮就得趕赴機場。但自從筱小姐來過了以后，露露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任何事情也不想做，一直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該吃晚飯了，我勸她打起精神一起到外面餐館里去就餐，她也沒有一點反應。這一下可使我害怕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看上去她真的已經發病，都因為我的緣故把她害了。

　　我正處于萬分痛苦的自責狀態中，既很焦急卻又束手無策，出版社的那位青年編輯小李來到了我家。她是給我們送機票來的，說，第二天凌晨她還得和會議主持人一起送我們上機場，五點鐘正，轎車準時到達我家。

　　“史師母呢？你夫人不在家？”她環顧了一下屋子問。

　　“她身體不大好，正在臥室里休息。”

　　“沒什么大礙吧？上過了醫院沒有？”

　　“沒什么大病，大概有點累了。”

　　“那我得去看看她，向她問個好，可以嗎？”

　　我正猶豫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露露已經從臥室里走了出來，幾步來到了小李的面前。盡管她頭發有點散亂，衣服也不太整齊，但臉上還是帶著一點笑意，對小李的態度依然像前些天一起外出去游覽時一樣和好。不過，在和小李說話的過程中，她仍然沒有朝我看一眼，把我視同為陌路人一般。

　　小李說，既然師母身體不大好，晚餐就由她陪同我們到附近餐館里去解決，反正她回去可以報銷，出版社領導原來也有這個意思。

　　但露露還是堅決不肯去，說她胃口不好，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

　　小李只好告辭了。

　　“我覺得師母的心情很不好，和前些天外出旅游時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當我送小李走下樓梯去的時候，小李悄悄對我說道。“也許你在什么地方把你夫人得罪了，應該對她多溫存溫存才好啊！你在這方面應該是一個老手，你寫的小說里不是有很多男人取悅于女人的妙法嗎？”

　　她笑著走了。

　　小李一走，露露仍然躺在床上不說一句話，既不愿吃東西，也不愿整理行裝。當天晚上我還發現她一整夜都沒有睡好。幸而第二天天剛亮她就急急起床了。當小李和會議主持人一起來送我們上機場時，她臉上總算又露出了一點十分勉強的笑意。一路上小李和她說話，她雖然很少回答，倒也注意聽著，竭力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禮貌。

　　盡管如此，我相信小李肯定已發覺她精神狀態的不正常。

　　我們是當天深夜到達香港的。剛進屋她就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她媽媽失聲痛哭了起來，此后幾乎很少有不在那里偷偷流淚的時候。她媽媽對此顯然很有經驗，立即斷定她舊病重發了，觀察了兩天以后，就毫不猶豫地把她送進了香港一家最好的精神病醫院。

　　她媽媽對我說，憂郁癥雖然可以治好，但在發作期內有嚴重的自殺傾向，住進了醫院才能保障她的安全。

　　我在丈母娘面前已愧疚得無地自容，只好把露露發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對她說了一遍，什么也不想隱瞞她。丈母娘的確是一位通情達理的老長輩，她態度平和地勸慰我說：“你用不著過分自責，這怪不了你，問題還出于她自己身上的病根。你年輕時候的事露露早就對我說起過，婚前尋找對象時發生了某些出格行為也是難免的，算不了什么大問題。這次在上海，你對待她們的態度聽上去也很注意分寸，一切都很正常，并沒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露露。現在我最需要了解的，不知道露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會一下子引發了她的病？我已經和她談過了幾次，她什么也不肯對我說。”

　　丈母娘的話使我安心了不少。撫躬自問，我對露露絕對一片忠誠，不管是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在夫妻生活方面，總是小心翼翼地討她的歡心，從沒有過任何三心兩意的壞念頭。正像丈母娘說的那樣，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一下子引發了她的病？

　　這以后，每天下午到了醫院里規定的會客時間，我都和丈母娘一起驅車去探望露露。我多么想和露露像以往一樣說說知心話，勸慰勸慰她啊；可是露露只愿會見她的媽媽，絕對不肯和我見上一次面。嘗試了幾次她都大哭大鬧，醫生就叫我別再勉強她了。于是，每次去，我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會客室外面，等候到會客時間結束才和丈母娘一起回家。

　　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從上海打來了一個長途，是小李打來的電話。她說這是他們出版社領導叫她打的電話，問問我們旅途是否順利？我夫人身體不大好，現在是否已經康復？

　　“謝謝，很好。”我含糊其詞地回答了她。“請代我向上海的朋友們問好。”

　　“我還得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呢。昨天我才知道，今年秋天將由我們出版社和日本有關單位共同發起舉辦一個‘亞太地區國際愛情小說研討會’，地點在日本，規格很高，美國也有不少著名作家前來參加，你當然也在被邀請之列。到時候我大概要去幫忙做一些口語翻譯工作，又能和你見上面了。可惜日本人不像我們那樣常常開舞會，要不我又可以陪你跳舞了。”

　　“好啊。到時候如果我有時間去參加，我大概會去參加的。”

　　“不過，我現在只是私下對你通個消息，你暫時先別對人說。估計不久以后你就能接到正式的邀請信。”

　　“知道了。謝謝你。再見。”我隨即把電話掛了。我沒心情和她多說廢話。

　　我接電話的時候丈母娘正在邊上，于是我就這件事對她說了。

　　丈母娘嘆了一口氣說：“哎，都怪露露的命運不好，生了這樣的病；要不，到時候她可以跟了你到日本去玩玩，還可以去和她姐姐會會面，費用完全可以由我們自己負擔。真希望她到時候精神狀態能夠恢復正常。”

　　我老家有句諺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可能是在人來客往中由保姆透露了消息，露露犯病的事很快讓親戚朋友們都知道了，然后一傳兩，兩傳三，香港文學界也當作一個茶余酒后的話題到處流傳著。這卻不說。反正人人都會生病，精神病也是一種病，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然而使我真正惱火的是有人卻在那里捕風捉影地制造謠言，說我歷來寫慣了愛情小說，稱得上是一個風流才子，哪會不去拈花惹草；現在大陸上又多的是性觀念十分開放的美貌姑娘，沒有一個有錢的香港男人到了上海能守得住寂寞的，何況史伊舜這么一位名聞海內外的大作家。這就是使他夫人誘發精神病的根本原因。據說有一個小報記者已經到上海的會議舉辦單位和有關的賓館去作過了電話采訪，準備寫花邊新聞了。

　　露露的病已使我焦急得走投無路，人們的流言蜚語更讓我非常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