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淼淼

　　東子一來到省城，撲入眼界的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川流不息的人流。這一切讓東子這個山里來的孩子感到不安、拘束、壓抑和無所事從。東子不愿獨自上街，他怕人家笑話他。他個子不高，瘦瘦的，一張嘴就是土腥味；他那一身補丁落補丁的草綠粗布衣裳，露出大腳趾的一雙黃膠鞋，早已成為同學們取笑的目標。東子他怕花錢，他上學的錢是爺爺從鄉里鄉親們借的。爺爺都七十多了，還下地干活，真的很不容易。

　　在學校附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大斜坡。有一個賣烤地瓜的老人常推車經過這里。每次經過這個大斜坡時，老人都很吃力，而且是越來越吃力了。有一次，東子上幫老推車上了坡。老人很爽快地賞了一塊熱氣騰騰的大地瓜。這對于時常飽受饑餓折磨的東子來說，無疑是一種世間的美味，東子一口氣把烤焦的地瓜皮都吃掉了。久而久之，東子和老人形成默契，地瓜成了東子的主食，老人成了東子在省城里唯一的朋友。

　　說到朋友，東子在同學圈里是不敢交朋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窮。他已被周圍的同學邊緣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在最孤獨寂寞的時候，東子最想念的還是晗兒，那在美人松下揮手哭喊著遠去的身影。東子給晗兒寫過幾封信，晗兒卻一封也沒有回。

　　在孤獨寂寞中，能讓東子感到自豪的，只有學習了。東子試圖集中所有的精力去學習，什么事兒卻不去想、什么事兒都不過問。但事情卻往往不如人意。你越想躲避他，惡夢卻如影隨行。

　　一天下午，同學們上自習。班上的幾個男孩擺起了擂臺：將教室中央的燈繩高高挽起，吊上一個大蘋果，如果誰能跳起來摘下這個大蘋果，這個蘋果就歸誰。開始，東子躲在教室里的一角落里沒有理會。但那個大蘋果太有誘惑力了，那紅紅的大蘋果，咬一口一定很甜。東子忍不住瞅著蘋果發呆，不時用舌頭舔嘴唇，咽著口水。但東子還是以最大的耐力忍耐著。幾個男孩上場了，都失敗了。幾個女同學喊著“東子！東子!

　　東子上場了。這個在山溝里長大的孩子，雖然瘦小，但從小爬山、上樹、干農活，總比這些城里孩子更多些風雨的磨礪。他助跑、起跳，飛身一躍，拿到了那個大蘋果!教室里面一片歡騰。而那幾個失敗的男生沉不住氣了，沖過來搶。東子飛似的跑了。

　　東子跑出了校園，感到后面沒人追，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然后狼吞虎咽地把蘋果吃了。真甜啊，從來沒有吃過這么甜的蘋果。吃完蘋果后，東子閉上眼睛久久地回味著蘋果的甘甜。東子在外面游蕩了好久，終于盼到天黑了，便住學校走。走著走著，東子發現自己的解放鞋鞋帶開了，便蹲下去系。這時，兩塊磚頭擦著東子的頭皮砸在地上。不對頭!東子撒丫子跑起來。突然腳下一拌，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緊接著，三個黑影圍上來，一頓拳腳之后，東子的頭象炸了一樣，雙耳轟鳴，混身上下鉆心地痛。漸漸地，他失去了知覺。

　　當東子蘇醒過來時，發現躺在醫院里。明媚的陽光透過大玻璃窗照進病房，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東子揉揉了眼睛，發現在逆光中，一雙大眼睛正在暖暖地注視著他。東子心里一陣狂喜，是晗兒嗎？東子定睛，仔細打量一下面前的女孩：中等個兒，圓臉兒，她正在甜甜地沖著東子笑呢。“東子，我是淼淼”。

　　東子這才想起來，前些天，他在文具盒里拾到一個紙條，上面有一行清秀的字：“東子，我們做好朋友，好嗎？淼淼。”東子的心被猛地燙了一下，趕緊將紙條撕了，找個沒人的地方丟了。

　　“我怎么到這里來了？”東子問。

　　“我和幾個同學放學，看你倒在地上，就給你送到醫院里來了。”淼淼輕聲地說道。

　　“謝謝你啦。”東子笑著說。

　　“沒什么，我淼淼做好事從來都不留名的。”淼淼頑皮地笑了。

　　東子禁不住笑出聲來。他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生活的苦難已把歡笑折騰成奇貨可居的奢侈品了。而此時，東子心里又想念起晗兒了。她現在開心嗎？為什么還不給我回信啊!

　　“東子哥，你在想什么？怎么總是心事重重的？”淼淼歪著腦袋問。

　　“噢，想家了。”東子敷衍道。

　　“那你以后常上我家來玩，好嗎？”淼淼熱切地注視著東子。

　　“好”。東子點了點頭。

　　東子出院以后，不知不覺間和淼淼的來往多了起來。東子每個周末都到淼淼家給她補習數學物理化學。淼淼下廚做些蛋炒飯、過水面這些簡單的飯菜。東子飽飽地吃上一頓，真過癮!但日子久了，東子發現淼淼對他越來越不對勁了。每次東子幫她補習功課時，淼淼是傻傻地看著他。

　　一次， 淼淼拉著東子的手說，“東子哥，我們做特別好

　　的朋友，好嗎？”。淼淼將“特別”這兩個字說得很綿軟，綿軟中透著一種說不清的曖昧。

　　“我們現在已經是好朋友啊？”東子說著，心里一陣狂跳。他感到了呼吸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淼淼把東子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胸前。一股熱流順著東子的手很快傳導到東子的心，一種被電擊的感覺，麻麻的，癢癢的。

　　“不！”東子抽回了手，“淼淼，我們還小，還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東子起身要走。

　　“東子哥，我愛你！”淼淼突然喊道。

　　東子如同被電擊一樣，猛地一怔，呆立在那里。東子定了定神，試圖說服淼淼，更似乎在努力說服自已。

　　“淼淼，我家里窮，爺爺供我念書，很不容易。我還不能考慮這個問題。真的對不起。”

　　“我不嫌棄你。只要你對我好，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淼淼撲在東子的懷里。

　　東子試圖掙脫，但這一努力卻是徒勞。淼淼溫暖富有彈性的身體如長青藤似的纏繞著東子，讓他不能自拔，沉淪在那暖暖的旋渦之中。東子早年失去了爹媽，飽受人生的苦難，心早已結成了冰。當這塊冰被融化后，一種渴望，難以扼制的力量，升騰著，灼燒著東子的心！

　　突然，門開了，淼淼的媽媽回來了。她見狀痛罵起來：“臭小子，沒安好心，還敢勾搭起我的寶貝姑娘!”說著便要操家伙。

　　東子又羞又惱，只好奪門而逃。他跑了很遠，還能聽見淼淼的媽媽罵到：“臭不要臉的，鄉巴佬，沒出息的！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你那幅德行！”。

　　東子再也聽不下去了，他一路飛奔，跑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放聲痛哭。他也說不清是委曲，還是恥辱，只知道淚水流到嘴角的時候，感到淚水是咸的澀的苦的。他想念晗兒，那雙大眼睛仿佛始終在注視著他；晗兒在美人松下奔跑著，哭喊著，揮舞著手臂。這一組鏡頭一遍遍地慢放著。

　　第二天，東子看見淼淼一雙大眼睛哭得痛紅。淼淼和東子打招呼，東子沒有理她，只是低頭走過去。

　　第三天，淼淼找東子，說鋼筆沒水了。東子拿了一瓶鋼筆水給她。其實，為了省錢，那瓶鋼筆水注了水，寫起字來已經是淡藍色的了。

　　第四天，淼淼又來找他，說鋼筆沒水了。東子又給她一瓶。等到第五天的時候，東子準備了一大瓶又臭又黑的墨水。淼淼拿起墨水，一仰脖，就往嘴里灌。

　　東子看傻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淼淼會這樣，天下競會有女孩為他這樣!

　　東子劈手奪過墨水，摔在地上，吼到：“你傻啊？我不值得你這樣!我是窮光蛋，我是鄉巴佬，我是沒人要的!”

　　“不!”淼淼哇地哭了起來，她使勁搖動著東子的手臂，跺著腳，捶著胸。

　　東子甩開淼淼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更準確地說，東子不敢回頭，他不敢面對那張滿臉是淚水、滿嘴是墨汁痛哭著的臉。東子說不清自已是否愛淼淼，但她的痛哭和淚水同樣讓他心痛得流淚。他無力改變當前境況，只有逃避，逃得越遠越好。東子沒有繼續學業，他應征當兵，去了東北邊疆的一個小機場。

　　臨行時，東子給淼淼給寫了一封信。

　　淼淼：

　　我這就要走了，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這輩子都欠你一份情；真的對不起，但我不會請求你原諒我。我不能給你帶來任何你所想要的，相反，我只能增加你的痛苦。我想，只有走開了。你一定能找到你所要找的人，一個愛你的人，過上好日子的。

　　祝你幸福！

　　東子

　　在一個飛雪的夜里，東子踏上了北去的列車。坐在車廂里，東子向車窗外望去，熙熙攘攘的人流，祝福的話語，依依不舍的揮別都和漫天雪花彌漫在這個站臺。突然，一個紅圍巾飄逸在雪白與夜幕的濃重之間，而且越來越近了，是淼淼。東子探出車窗，大聲地呼喊，但這呼喊很快被列車的長笛淹沒了。只見那朵鮮紅跟隨著列車跳躍著，漸漸遠去，消失在風雪的夜幕中。東子再也忍不住淚水，讓積蓄已久的洪水決堤，傾泄。

　　在這個普通的而又特殊的雪夜，一個少年正在滾滾向前的車流間告別過去，駛向一個嶄新的世界。過去的一切都將不再來，而新的一切都將隨著黎明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