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榮用微微發顫的手握住記號筆,在艙壁上又加一條扛。他數一遍:10條一一整整10天了。
最后一支救生火箭發射后未能得到救援,對每個人都是沉重的打擊。嘴里不說,可心里都清楚:生還的希望更渺茫了。
印度洋上酷熱難當,賴以生存的淡水和壓縮餅干所剩已經不多。原來每人每天喝一小杯水、吃三塊餅干,現在減半:每人每天喝半杯水,吃一塊餅干。就這樣、這點水和食物最多也只能再維持七、八天。
羅全布年老弱,有心臟病,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內心的煎熬和無比的愧疚,使原本看上去壯實的漢子現在瘦得皮包骨頭,頭發胡須全都白了。三天前開始發燒,高燒缺水,嘴唇干烈,滿是血泡。看上去十分可怕。“阿欣!”他顫抖著輕聲喊。
“船長!”水手長望著老人干烈起泡的嘴唇,以為他要喝水,提起裝水的大塑料瓶,擰開瓶蓋,小心異異地倒滿,送到他嘴邊。
“謝謝,我不喝。”羅全布聲音喑啞。
“你?!------”欣榮望著他乾烈出血的嘴巴,“你需要水。”
“不,”羅全布緩緩搖頭。
“船長,這是你應得的一份。”欣榮誤解老人的意思。
“我------我知道。”羅全布一字一句,“別-----浪-----費-----了。”
“老羅!”朱海根握住羅全布枯槁的手。
“看來我------我到-----到終點站了,”羅全布喘息,“給------給你們省------省一口水也好------”說著閉上眼睛。
“老羅!”朱海根喊。
“船長!”欣榮呼喚。
“羅船長!”水波輕聲。
“我有罪,我-----我對不起你們。”羅全布懺悔。
“知道。”朱海根說,“別再說了。”
“現在我有兩-----兩件事,托------托付給你們。”羅全布睜大血紅的眼睛,看一眼輪機長再看看水手長。欣榮發現他那干枯充血的眼睛里泛起一道奇異的光芒,整個人也陡然變得精神了。欣榮奇怪,驀然想起:啊,回光返照!心里一緊。
“船長,你說吧,”欣榮緊握住羅全布的手,眼角涌起淚水。
“老朱,阿欣,我------我有個筆記本留------留給你們。”
“在哪?”朱海根問。
“綁-----綁在-----在我腰上。”羅全布動動身子,“你們將-----將我腰間布帶解下來。”
欣榮撩起老人上衣,見腰間束了一條寬寬的布帶,帶上有個帶拉練的小口袋,里面裝著一個硬綁綁的東西,像似皮夾。他將布帶解下,拉開拉練,里面是一個塑料面小筆記本。
“這------這上面祥細記著我和辛運衛星電------電話通話的日期、內容。”羅全布喘息,“這------這是我和姓辛的共同犯罪的罪證,也------也是我的懺誨。”說著嗚咽,“我恨自己,------我恨呀,我對不起你們,對-------對不起全船遇難的弟兄。只-----有以死來謝罪。”
“別說了。”欣榮握住羅全布的手,“人都會犯錯誤,我理解你。”
“老哥,別說了。”朱海根眼睛潤濕。
羅全布閉眼,半響又睜開,望著朱海根,萬分嚴肅地:
“謝-----謝你們的原諒和理解。可------可我要贖罪。”他頓一下,“這------這本上記錄的就是我的贖罪,非-----非常重要。海根,你保------保存好,帶回去公之于眾。”
“嗯,”朱海根點頭,將布帶束在腰上。
“萬------萬一你不行了,就交------交給阿欣,------”
“老哥,我曉得。”朱海根點頭。
“我明白。”欣榮說。
“總之,你們無------無論如何要帶回去,要-------告------告訴大家,《羅馬人》為------為啥會沉?是怎么沉沒的-----”
“船長,你放心,”欣榮安慰他。“咱們一定按照你說的做。”
“阿欣,萬一你-----你-----”羅全布欲言又止。
“我怎么樣?”欣榮并住呼吸,同時下意識地看一眼水波。
羅全布也看著水波。
水波望著老人深陷充血的眼睛,她知道對方在審視,在掂量:能否將筆記本交給她?她想對他說:“老船長,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有罪;可像你一樣,我也明白自己錯了。我懺悔、我悔恨,請相信我吧,萬一水手長有事我一定會-------”但她沒勇氣說出來,她等待,看老人怎么交待。再說萬一水手長真的不行了,就剩下她,不托付給她又能給誰呢?
沉默。
“那阿欣,你就只-------只能帶------帶著去見閻王了。”羅全布嘆口氣惋惜地閉上眼。
至死也不信任她!水波覺得心里好似有把刀子在割。現在她才體會到對一個人來說信任多么重要;才知道信任這兩個字的意義、價值和份量;才知道要獲得信任又是多么不容易。
“船長,相信我,”欣榮發誓,“不管多艱難,為了這筆記本,我也一定會堅強地活下去,將筆記本帶回去,讓人們知道事實真相。”
“我------我相信,你年輕,身-------身------體------好。”羅全布愈來愈虛弱,好一會才繼續說,“還------還有一------一件事------”
“啥事,你說吧。”欣榮問。
“將-------將我身-------身上衣------衣服脫下來------”
“為啥?”朱海根和欣榮都不解。
“到------到海里-------穿------穿著衣裳也沒------沒用------。”
“那還是穿著吧,”欣榮說。
“不,羅全布動動下巴,留-------留給你們興-------興許有用。”
“我們有啥用呢?”欣榮不解。
“救-------救生火箭不------不是沒-------沒有了嗎,”羅全布傾力,“萬一再-------再有船-------你們可-------可用衣裳點-------點火,衣裳會冒------冒煙------”
“老哥!”朱海根凄聲。
“船長!”欣榮哭喊。
水波忍不住嚎啕,唉,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呀,他犯了錯;可斷氣前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們。身上最后一件衣服也要留給他們。活了27年,她第一次真正體驗何謂感動。
“快------快-------”羅全布嘴巴嗡動,他己經無力多說,但含意很清楚:趕快脫掉我的衣服。
欣榮和朱海根噙淚替他脫下身上衣服,只剩一條短褲。身上真是骨瘦如柴,一條條突起的肋骨像搓衣板。
羅全布似乎滿足了,緊閉雙眼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三個人圍著他跪成一圈,沒人言語、沒人吱聲甚至連呼吸都輕輕的,唯有心在哭泣。印度洋的波濤似乎也怕驚醒它的兒子,將救生筏輕輕托起再緩緩放下,那嘩嘩的濤聲為遠行的老船長唱著一首水手的哀歌。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三個跪著、疲憊虛弱的人再也無法支撐。輪機長朱海根輕聲:送他上路吧。
欣榮抹去淚痕點點頭。
“咱們磕三個頭。”朱海根帶頭磕起來。
磕完頭,欣榮抬頭,朱海根抱腳,水波托腰,將老船長僵硬的遺體抬起來、擱在救生筏門檻上。欣榮推一下,老船長光溜溜、瘦骨嶙峋的身子滑進印度洋。老人似乎不忍離去,仰面漂浮著。
“船長!”欣榮呼喚。
驀然,水下竄出無數條黑影,是鯊魚!其中一條躍出水面,像閃電似的,呼!一口咬住老船長的胳臂,另一條咬大腿,其余嘶咬胸背---------頓時鮮血染紅洋面。
壞蛋,你們這群壞蛋!欣榮吼叫,操起船槳向鯊魚猛砸。殘暴饑餓的鯊魚根本不理會,繼續它們食人的盛宴。很快老船長就尸骨全無。對此鯊魚仍不滿足,圍著救生筏上下翻滾,用尾巴撲打,用身體和喙沖擊,咚!咚!似乎要將筏子戳破、弄沉,它們方肯罷休。
水波被這殘暴的鏡頭驚呆。這將是她這一生目睹的最恐怖、最難忘的鏡頭。而且她想到萬一她死了,結果也會如此。啊!她忍不住狂叫一聲,接著嘶心裂肺地哭起來。
鯊魚無動于衷,繼續撞擊筏子: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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