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語冰　·　燕尾蝶

　　距離可以很遙遠，時光可以很短暫，所以，我們都該快樂。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只四處飄泊的燕尾蝶。

　　上個月的這個日子我還在巴黎，而現在，我在上海一棟又濕又舊的筒子樓里。

　　樓下停著我的白色寶馬，不是因為愛現，只是因為我客串講課的那個大學離這里實在是太遠了。

　　聽課的是一群正值花季的熱血青年，他們很有激情，也有著天馬行空的對未來的期盼。甚至于有的時候，看著他們，我會產生一種幻覺，恍惚間似乎回到了我的母校，那時我也正是單純年輕的季節，坐在燈火通明的寬敞的教室里，熱血沸騰地聽著教授的講話。

　　那樣的歲月，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木質的桌椅，明亮的教室燈光，“沙沙”的走筆聲，還有身邊一個快要模糊的人影。

　　心里忽然潮濕一片，打字的手指一滯。

　　風從半開的窗吹進來，繡滿了百合花紋的窗簾隨風靜靜地擺動著。

　　我一直都相信命運，就像我的生命中似乎不能有什么永恒的東西，不論是親人，朋友，還是愛人。

　　這樣的命運一直讓我沮喪。

　　一個哲人曾經說過，這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所以我的固執顯得很愚蠢，還記得我的大學同學峻偉說我是一頭頑固的金牛，固執得要死。也許吧，但我一直很喜歡自己的星座。

　　我是個喜歡旅行但不喜歡出門的人，再加上是個夜貓子，常常在半夜里才開始工作，所以這幢樓里的大嬸們不怎么喜歡我，看到我會很恐慌，像見了鬼一樣。我因此常常反思自己，因為我記得大學時自己還是個很外向的人，會和峻偉白癡地打跳，會在莫絕認真時嘻哈著搗搗亂。

　　……很久以來，我都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的那個埋在心里的人，只是那些不能遺忘的回憶，往往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自欺欺人。

　　對面三樓上新搬來了一家住戶，中午起床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側窗臺上的百合花。那是一盆幸福的花，每一片葉子都被擦得很干凈。我不禁回頭環視著看了看滿屋里圍墻擺放的百合，它們也都眨巴著看著我，像在說‘嘿，對面是個知音哦’。

　　笑，我一定是當作家當太久，想象力越來越豐富了。

　　然后突然就愣住，猛然發現自己做這個職業已經十年了。

　　已經十年了……

　　又沒有泡面了！沮喪地關上櫥柜，掀起窗簾瞧了瞧外面的天氣，還是陰沉沉的沒有放晴的跡象。今年是一個多雨的年份，而且多得出乎意料，幾乎每天都聽得到“某地又洪水泛濫”等等這樣的消息。

　　吃飯問題總是要解決的，于是我套上外套出了門，直奔樓下小超市。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吃泡面過日子是非常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可是我就是喜歡看著剛泡好的面冒出白煙，聞到它濃重的味精味道。然后忽然想起莫絕曾經說我這樣的飲食習慣是很變態的，腳步在那一秒就有些錯亂。

　　昏暗的走道里，我遠遠看見三樓的住戶快步走過來。我對他有著很好的印象，不僅僅因為他窗臺上的百合花，還因為他身上有著一種我非常熟悉的氣質，可是一時間又想不起是什么。我從一樓的劉叔那里聽說，他是個剛大學畢業的孩子，初入職場，興奮得不得了。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剛畢業時初到杭州雜志社的雄心壯志，只可惜，這么多年來那感覺已經有點模糊了，反而是某些失去的東西，倒清晰地留在心底，時不時地探頭出來壓制我的血管和神經。

　　他不知為什么突然放慢了腳步，讓走道的時間似乎也放慢了，這樣詭異的氣氛，很像王家衛電影的慣用手法。我聽著自己的高跟鞋聲——“噔－噔－噔……”，感覺空間在迅速跳轉，再抬起頭就驚異地看到對面走過來的，竟是那張熟悉的面孔——

　　還是不染塵埃的白襯衫，軟軟的有些凌亂的頭發，白皙的皮膚讓這么多年后的我依然很嫉妒，好看的酒窩，深深的眼睛，一笑天地就光芒萬丈，一沉默世界就因此淪陷。他依舊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白水，局促地叫一聲“嗨，你好”，然后就很茫然地看著那杯水很優雅地倒下去，滾燙的水澆在手上，一眨眼就紅了一大片……

　　猛然驚醒，發現自己已經拐過了樓梯拐角。站在原地，感覺年久失修的天花板滴下一顆大大的水珠。

　　“思念是一片大大的海，游不出去只能獨自掩埋……”。忘了是在哪里聽過類似的話，應該是首流行歌。走調地哼哼著七扭八歪的調子立在陽臺上，再次丟掉一個易拉罐，然后熟練地打開另一個，放到嘴邊，仰頭灌下一大口。

　　剛才鬼使神差地放棄了下樓買泡面，然后就一直站在陽臺上，等三樓的那個孩子出現。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我都知道那個孩子經常往我的房間看，有時候一看還一整天。不過我并不在意，這倒不是證明了什么女人很虛榮喜歡被別人注視的破理論，而是我知道，這樣年紀的孩子是很容易做夢的，而善良的人都應該給別人一個做夢的機會。

　　事實證明我的等候是對的，當他驚慌失措的表情映在我眼里的時候，我知道他很震驚，而我喜歡這種意料之外的事，畢竟小說家都不喜歡平淡。那瞬間我甚至想到，我可以把他加進我正在創作的一部小說里，并立即決定今晚開始動筆。

　　我笑著從身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白板——“你的百合該澆水了”。

　　很煩，又要過生日。女人過了三十歲就不愿過生日，我也不能免俗，雖然每年還是會買來蛋糕點上蠟燭許下愿望，不過如果十年許同樣的愿望卻始終實現不了，我想即使佛也會有火的。

　　躊躇了很久，還是買了蛋糕蠟燭，但是卻發神經地不想一個人過，要知道，我一個人過生日已經十年了。

　　在腦袋里搜索了一會兒，最后疊了個紙飛機飛到對面三樓陽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搞這些，傳飛機這種事很多年前已經就不做了。只有上大學的時候，和莫絕傳紙條用過。當時他還嘲笑我，說我的智商已經快和峻偉那個大條一樣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他其實峻偉追求過我，還記得當時我很冷靜地告訴峻偉，我想我適合做你大嫂。

　　那個孩子很快來了，他真的很拘謹，抱了盆百合傻傻地站在屋子中間，看著一屋的百合不知所措。為了緩和氣氛，我伸手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很漂亮”。純客觀地講，他對那盆花確實很用心。

　　吹了蠟燭，屋里失算地陷入漆黑，我摸索著想要開燈，但手還沒碰到開關燈就亮了，隨著光明到來的是一張放大的停在鼻尖的面孔——很單純的男孩子，這是他的眼睛告訴我的；很執著，因為他的鼻子很堅挺；很害羞，因為他的臉頰完全紅了；還很局促，因為他的牙齒一直咬著下唇。

　　緩緩移開，為了幫助他從尷尬中解脫，我倒了兩杯白蘭地，然后端了一杯坐在陽臺上。

　　今晚的星星很好，讓我想起莫絕的眼睛，這是個不好的聯想，因為接下來就是他的眉毛，額頭，鼻子，嘴，酒窩，和笑容。我就這樣淪陷進自己的想象里，連那個孩子說什么都沒聽見。

　　恍惚中，我聽見自己在提問：“你去過西藏么？”

　　“高中畢業那年去玩兒了一次。西藏很漂亮的！你見過雪山上的日環嗎？特迷幻。站在雪山下向上仰望，會感到很神圣。還有許多朝圣的人就從你腳下匍匐過去，很是虔誠。。。。。。”

　　是啊，那確實是個很神圣，很容易讓人神往的地方，所以在十年前，莫絕才會義無返顧地放開我，奔向那里吧！也許，他現在正看著喜馬拉雅雪山微笑，或者穿著異美的藏袍，跳著淳樸的鍋莊。

　　“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掙扎十年的夢魘在心底呼嘯。

　　“等？等什么？等人？”

　　頓時清醒過來，看著那孩子認真的眼神——“差不多吧。”

　　“你等的人在西藏么？”

　　我在等他嗎？笑，林語冰，如果不是，那你這十年在做什么？——“恩。”

　　“親人？朋友？還是，愛人？”

　　是什么？好象我從未曾思考過他在我生命中到底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又或者，我自己本來也就分不清——“都算，但都不是。”

　　那孩子站起身去倒酒，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有種很想擁抱他的沖動，好象十年的痛苦，十年的悲傷，只要告訴面前這個人，自己就可以解脫！可是，我可以給他做夢的機會，我也可以給自己這樣的機會嗎？畢竟，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知道小說家最痛苦的是什么嗎？就是他們的行為常常超前于思維，于是當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從背后抱住了那孩子。我為自己的舉動感到驚訝，想馬上放開——然而他的背是那么寬，是那么厚實，讓我有種異樣的安心，這樣的安心很熟悉。模糊的眼睛里，一切時空倒轉，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寬闊整齊的機場，熟悉的溫暖的手，卻帶著猶豫的顫抖，然后輕輕地，輕輕地，放開……

　　為什么一定要分開？為什么我們的夢想天南海北？為什么我以為只是一段分開的旅行，以為總會再見，卻是十年的遠離？聽人說，那些認真說過再見的人，不論分離多久，終究還會再見面的，于是，我就真的再沒有見過你，像兩條靠得很近的平行線，永遠沒有相交的可能。

　　“他只說了兩句話。。。。。。‘語冰，我要去西藏’。。。。。。‘語冰，我們分手吧’。。。。。。”

　　十年不敢直面的過去，此刻從我的嘴里滑出，像一把生銹的尖刀，在心最柔軟的角落，摩挲著，然后狠狠地，慢慢地，扎下去！麻木里，有鮮紅的液體緩緩流出。

　　“你叫語冰？我。。。。。。我叫江南，大學畢業三個月了，在市政府防洪辦。。。。。。上班。。。。。。”也許是為了提醒我的失態，那孩子，哦，江南，唯唯諾諾地說道。

　　我不禁嘲笑自己，在一個孩子面前展現自己這么失敗的一面，林語冰，你真夠丟人的。

　　“你可以走了。”擦擦濕潤的眼眶，我必須留給自己一點自尊，可是那孩子絲毫不見有走的意思，我才反應過來現在是半夜，于是補充說：“如果你怕別人說閑話，明天走也行。冰箱里有吃的喝的。”為了掩飾尷尬，我泡了杯茶，坐到電腦面前找出我的小說，努力地打字。可是那孩子依舊很執著地站在那里，這讓我很無語，只好指指臥室：“你實在無聊可以睡會兒。”說完又覺得這樣很像大姐姐在誘惑小弟弟，但看到那孩子很乖地走過去，也就不再想了，轉回來瞧著我的小說，我想，這一章，今晚可以結尾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結束了寫作。當我把新打的稿紙拿回臥室去和以前的成品匯合的時候，我看到那孩子甜蜜的睡容，像在做什么美夢，一直微笑著。我不由得坐在床沿，仔細觀察他——我終于明白他身上那熟悉的氣質是什么了，那是十年前的莫絕，帶著異于常人的干凈和溫暖。

　　我那么辛苦地與你相遇，怎么可以就這樣與你錯過！

　　默默下定了決心，我笑著看著那個熟睡的孩子：“謝謝你。”

　　“飛往拉薩的A398次航班就要起飛了，請還未登機的旅客及時登機。”

　　正準備關掉手機，就看到總編發的短消息——“林小姐，您的大學同學今天會到上海來找您，不好意思，我把您的地址給了他。”可笑，又有同學，我前后共接過不下二十個“同學”，結果他們連我念的那所大學都不知道，所有人都以為在北京就只有念北大清華。關機，不想再看到總編虛偽的文字。

　　飛機緩緩升上高空，我現在離地面有幾千英尺，白云在我面前打了個招呼，然后悠閑地閃開。

　　越來越接近西藏，我的耳朵出現了很明顯的耳鳴現象，而我的心臟也正經歷著十年來最狂亂的跳動。

　　“這里就是拉古村的地測站，莫工程師就在這里工作。”縣長很熱情地當著向導，“林大作家，沒想到您和莫工是同學，真是太榮幸了！您知道嗎，莫工可是我們客藏縣的寶啊，縣里的姑娘，可都以嫁給他為最大的夢想呢！”

　　原來你過得很好，很久不關心外界事的我，竟然不知道你已經這么成功了，真替你開心。

　　我婉拒了縣長的繼續帶路，獨自一個人，靜靜地走進那間小小的木屋子，然而心跳卻出奇地平靜，像是走進一個極熟悉的地方，沒有絲毫的陌生感。

　　屋子很小很簡陋，到處都是書籍和資料，可是很整潔，應該每天都有人在打掃。略一轉，我的目光就直直定住——桌上，一盆溫潤的百合花。我默默地走過去，伸出手，卻始終沒有觸碰花瓣，只是心里有一些塵封了十年的東西被開啟了，在灰燼里掙扎著，涅磐著，只需一點陽光就可以復生回到人世。

　　“您好！”

　　突兀的女聲吸引了我的目光，是門口的一個紅衣女孩子。我尷尬地縮回手：“您好！”“您是莫工的同學？”“是的。”“我叫小孜，是莫工的秘書。”“您好。”“聽說您是個作家？”“混日子而已。”

　　我仔細觀察著她，一個很是可愛的女孩子，有著藏地特有的倔強和絢爛，很容易讓人動心。我問：“你們莫工呢？他，在哪里？”“您很急著找他嗎？”“哦，沒有。我來旅游，順便來看看他。”“那真是很不巧，他前幾天去北京開會了。”“北京？！”“恩。”

　　你回去了嗎？你也會想念那個地方吧！畢竟，我們的青春和愛情，都釘死在了那里，帶著我們年少的唯一財富。

　　見我許久不說話，小孜說：“不如，我帶您四處轉轉吧。”

　　“拉古村很有資源，地測在這里發展得很好。可就是太窮了。”

　　“莫絕，在這里好嗎？”

　　“莫工很好啊！他很習慣這里，而這里的人也早就當他是家人了。”

　　沿途到處都有一些很邋遢很瘦小的小孩子，卻有著很亮很純的眼睛，那是我很多年沒有見過的簡單。

　　“這些孩子失學了，因為這里沒有學校，可是他們都很聰明。”

　　這時，迎面走過來幾個婦女，大概是見有客人來，都很熱情地和我說話，她們的普通話都不是很好，但很用心。一個婦女看著小孜，開玩笑似的說：“小孜，莫工好久沒回了，你很想他吧！”

　　明朗的天空忽然一震，像蘊藏著無盡的雷霆。

　　小孜明顯不好意思：“哎呀，馬依大嬸，當著客人胡說什么？！”　

　　“胡說？大家都知道的嘛！林小姐又不是外人。全村人都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小孜害羞的臉在夕陽襯托下很嬌艷，眩得我有點頭暈。

　　那一刻，世界是安靜的。

　　我想我再沒有留下的理由了，我最后的努力，最終敗給了殘酷的現實。一整晚，小孜嬌笑的臉和莫絕整潔的辦公室一直在眼前交織——他是對的，那個女生，比我更能陪伴他，比我更有資格，也更有勇氣，畢竟先離開的那個人，是我。

　　摸摸頭上的發卡，那是十年前我買了準備戴給莫絕看的，可惜，我無形中剝奪了它展示自己的機會。

　　第二天，我捐了一筆錢給縣長，希望給拉古村建一所希望小學，并留了一些經過改進的可以在高寒缺氧的狀態下存活的百合花種。當縣長很執著地讓我給學校取個名字時，我想了想，說就叫“百合”吧。

　　走的那天，沒有通知任何人，雖然村里的人因為感激我已經說了多次走時一定來相送，但是十年來，我卻似乎早已經習慣這樣一個人來去了。

　　擁有無限的自由與夢想，這不是十年前我所追求的么？所以，我應該是快樂的。

　　我的新作終于完成了，郵寄給了總編，但沒有告訴他我要去哪兒，因為我自己也沒有目的地。我要自己隱形一段時間，自由自在地游蕩在世界各地，然后，光芒萬丈地出現，做我的林語冰。

　　這，是故事最后的結局。

　　“人生終于還是勇敢了一次，很欣慰。你曾說你是可憐的毛毛蟲，其實我才是，這么多年來只會躲在回憶的繭里自怨自艾。可是時間那么綿長，未來那么空白，一切都還有可能，毛毛蟲，也會化成蝴蝶的吧。”　—— 林語冰《待．涅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