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世,我愿化作北極星,保持亙古不變的姿態(tài),永遠守護你。
參加完藏族特有的婚禮儀式,開著吉普車回到拉古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了。遠遠地瞧見房里亮著燈,心里一陣溫暖。我想,每個男子都有這種對家的渴望吧。
小孜倚在門上睡著了,我輕輕喚著:“小孜,小孜,回家去睡。”“啊,你回來了!”小孜笑了,腮旁立即綻開兩朵桃花,嬌艷得讓人眩暈。“恩,我送你回去吧。”“好。”
把小孜送到家門口,我提醒道:“以后不用每天等我,如果有工作我第二天會告訴你的。”“沒關(guān)系啊,我?guī)湍闶帐傲艘幌挛葑佣选N艺f上司大人,你的東西也太亂了吧,沒有我保證你一天就亂套了!”小孜活潑的眼睛閃著光,一時間讓我產(chǎn)生了幻覺:那一雙干凈透澈的眸子,純潔的面龐,如流水般溫潤的雙手……“莫絕!你在想什么?”“唔,沒什么。”熱情開朗略帶倔強的女孩子,雖然比我小,又是下屬,卻始終是直呼姓名,倒顯得親切可人。她撲閃著光亮的眼睛:“你太累了,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我一笑:“我知道,你進去吧,天晚了。”“恩。”
剛轉(zhuǎn)身欲走,“莫絕!”轉(zhuǎn)過身,詫異地看著她。冷不丁的,她踮起腳在我的臉頰上一吻,便小鳥似的飛進屋里,“啪”地關(guān)上門。
我一愣,隨即無奈地笑笑。
泡上一杯香茗,我攤開面前的日志,記上:各婭河,自西北流向東南,徑流量大。然后往后一靠,覺得全身都散了。
來西藏也有十年了吧,竟好象每天都是這么過的。
桌上那盆費了好大勁才種活的百合時不時沁過來一點暗香,模模糊糊地伴著身下舊椅的“吱吱”聲,有種安然的融洽。
……
“莫絕,你餓了沒?我泡了碗面,你先吃吧。”
“莫絕,我又寫了個新故事哦,你看不看?”
“莫絕,好冷啊,北京的冬天怎么這么冷啊?不管,我要穿你的外套。”
……
溫柔又帶點霸道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縈繞,那一襲雪白的羽衣漸行漸近,給一個天下最最干凈的笑,輕輕替我掖好被子……“語冰!”猛地坐起,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躺在舊椅上,百合盈盈地映著昏黃的燈光,只是茶水已是冰涼。
心中一陣絞痛,遠處的雪山在朝陽下蘇醒。
“哇!”——嚇人一跳的聲音,抬起頭,不出意外的,是小孜。她手里拿著一束很燦爛的花,藏地很普遍的那種,可是顏色很明艷,就像她臉上的笑。
“干什么啊!嚇?biāo)牢夷憧删褪I(yè)了。”微笑著又低下頭來寫報告。我是客藏縣拉古村地測站的站長,而小孜是我招聘的秘書。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因為迷路,遠遠看見一身紅衣的她,心里就有了底,像黑夜里看到明亮的北極星。
“喏,給你的!”那束燦爛的藏花驀然遞到眼前。
“哪里有空地啊?”我指了指被資料鋪得滿滿的桌子,無奈地笑,“不要淘氣了,我在寫報告,先去別人那兒玩好不好?”
“把那個百合花換了不就好了!”正在興頭上的小孜說著話就去拿百合盆子。
“放下!”心里一緊,斥責(zé)立即脫口而出,并立刻揚筆打掉她的手。
小孜被嚇了一跳,呆立在原地直直地看著我,伸出的手也忘了收回。我看著她忽然有點著急,畢竟,我從來沒有對她大聲講過話,恐怕嚇著了她。
然而她并意料中地沒有大鬧大叫,只是默默把手里的花放在我的報告上,然后再默默地走出門,從頭至尾都都沒有說一句話。
那束燦爛明艷的藏花和純白無暇的百合都靜靜地看著我,也沒有講話。
“是的,報告已經(jīng)寫好了,好的,什么時候?好,我會盡快定機票的。恩,再見。”掛了電話,表情很平靜,然而,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強烈的波動。
我就要回來了,回到青春和愛情死去的地方,回到回憶的邊際,時光的凝滯點,而你,還會在那里,微笑著等我么?
轉(zhuǎn)過身,一襲紅衣立在身后,小孜安靜地看著我,帶著她貫有的倔強,和一種,我說不出的感覺。
自從上一次呵斥過她之后,我們就很久沒有見過面了。以前總是她很積極地跑來辦公室,泡好茶,收拾好亂糟糟的桌面,然后很大聲地唱歌,講笑話,或者,只是走來走去,趁我寫東西的時候搗搗蛋。可是自從上次之后,辦公室里總是只有我一個人,寫到天昏地暗,一整天都沉默著。我去找過她,可是她阿媽說她不在家,我也只好悻悻而回。
“你來了。”也許是很久沒見吧,我的語氣不自覺地客氣起來,想請她坐下,左右看看到處都是資料,已經(jīng)是一團糟,于是尷尬得只有笑。
她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幫我收拾起來,我見狀連忙幫忙,中間也不斷地穿**笑話想緩和氣氛,可是小孜只是埋頭做事,到最后我也只好和她一起沉默。
在我把最后一沓資料往架子上放的時候,身后傳來小孜的第一句話:“你要走么?”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她的臉,事實上,我是第一次看見小孜這么認(rèn)真的表情,她的眼睛紅紅的,和她的紅衣顯得的很耀眼。我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不去正視她的眼睛,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道:“哦,就是去北京開會啊,你知道的,很久之前就告訴過你了啊。”
小孜似乎是深深吸了口氣:“你什么時候走?”
“后天吧。”
“定機票了?”
“還沒有。你看看,你這個秘書多失職啊,都不管上司死活。”
許久都沒有聽見聲音,我抬起頭,看見小孜的臉——一張帶著淚水微笑的臉,像清晨帶著晨露的藏花,閃耀著西藏女子特有的倔強不屈:“恩,我馬上幫你定。”
我的心里開始潮濕,小孜的臉漸漸幻化,一襲白衣漸行漸近,淚水里洗出素凈清澈的面容,眼神里,是同小孜一樣的憂郁……“你,還會回來么?”小孜移近的面孔讓我清醒,而更加清楚的,是她紅紅腫腫的眼。我強笑著:“問的什么話?當(dāng)然會回來啦。你看看,不用這么難過吧,我只是去開會,又不是去赴死……”伸出手想替她擦擦眼淚,然而她卻像觸電一般閃開,自己擦了擦:“我現(xiàn)在就去幫你定機票。”
她就這樣走了出去,剩下我的手懸在半空中。
“莫工程師,我代表客藏縣的全體人民祝你一路順風(fēng),到偉大的首都一展身手!”縣長很興奮地端著青稞酒,我卻除了笑再也不知道說什么,畢竟只是開個會,搞得好象在誓師北伐。
汽車在崎嶇的路上顛簸,窗外的風(fēng)景是如此熟悉,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明白指出哪里有河,哪里有湖;但又一切又如此虛幻,像在夢境里的徜徉,一場十年不醒的夢。
“你的大學(xué),是在北京念的吧。”這是今天小孜第一次說話,語氣涼涼的,像藏地雪山春季融化的雪水。“是啊,所以,這次也算順便回家看看吧。”“回了家,你還會想念**嗎?”“我……”“**氣候不好,像百合這樣的花,應(yīng)該很難養(yǎng)活吧!”沒有預(yù)兆的,她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轉(zhuǎn)過去看著她,她只是淡淡一笑,看著窗外的急速后退的風(fēng)景。
“飛往北京的C107次航班就要起飛了,請還未登機的旅客及時登機。”
背著重重的旅行包,我很慶幸及時趕上了飛機,匆匆交代給站里幾個同事關(guān)于我離開這幾個禮拜的工作,便急急地向關(guān)口走去。
“莫絕!”
突兀的喊聲讓我一愣,轉(zhuǎn)過頭,看見小孜模糊的眼睛和悲傷的臉:“你說過你會回來的!不準(zhǔn)說謊!”
時光突然凝滯,又迅速后退——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寬闊整齊的機場,我放了手,看著我的摯愛離開,沒有小孜的勇氣,我連再見也沒有說。聽人說,那些認(rèn)真說過再見的人,不論分離多久,終究還會再見面的,于是,我就真的再沒有見過她,像兩條靠得很近的平行線,沒有相交的可能。
我伸出手做了個拜拜的動作,轉(zhuǎn)過身時,那十年前沒有流過的淚水,跨越時空回歸大地。
“這次你的報告很成功啊,老同學(xué),各級領(lǐng)導(dǎo)都很重視。”峻偉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死黨,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個大領(lǐng)導(dǎo)的副手了。
“那太好了,我很希望可以有更多的專業(yè)人才來西藏作貢獻!”
“哎呀,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是這么熱血青年啊!哈哈,怎么樣,西藏很合你口味吧?”
“還好,很美很好的地方。”
“只是地方美么?我大嫂應(yīng)該也很美吧!哈哈!”
“……我還沒有結(jié)婚。”
“什么?!你還掛著?”
然后彼此都沒有講話,一會兒,峻偉狠狠地吸口煙:“你小子不會還惦記著林大才女吧?”肌肉忽地一緊,我沒有說話,依舊埋著頭。峻偉又吸口煙,緩緩道:“她現(xiàn)在也是大有名氣啊——‘文壇百合’,很響亮的名頭咧!”
……
“莫絕,杭州有一家雜志社聘我去當(dāng)編輯哦!厲害吧!”
“莫絕,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
原來你過得很好,很久不關(guān)心外界事的我,竟然不知道你已經(jīng)這么成功了,真替你開心。
峻偉看著我,想了一會兒,用力把最后一口煙吸完,扔掉煙蒂:“莫絕,你知道今年洪水鬧得很厲害,上海那邊催上頭派專家過去幫忙,你,要不要去?”
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這家伙,前后話都不著調(diào)。我聳聳肩:“還有很多其他高手啊,何況我答應(yīng)過**站那邊,開完會就回去的。”
峻偉“咳”了一聲,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我前幾天聽到消息,林語冰,在上海。”
那個總編把地址交給我時,我的心是沒有感覺的,我想它大概已經(jīng)忘記了跳動是什么感覺。總編是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他笑著說:“現(xiàn)在林小姐就是我們出版社的衣食父母啊,一般我們都不會把她的地址告訴別人的,當(dāng)然莫先生是她的老同學(xué)就另當(dāng)別論了,不過嘛……”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您放心,我不會泄露出去的。”“那是那是,莫先生是明白人。”
那張薄薄的紙片乖巧地呆在手心里,承載了十年的思念和痛苦,竟可以如此輕巧,我不禁感慨先人發(fā)明造紙術(shù)的英明。
一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十年了……
“你要去上海?”QQ欄里跳動著小孜的頭像。
我回答道:“對,是上面派的,去幫那邊防洪。”
“是嗎?”
“是啊。”
“……那,祝你順利吧。”
到上海的第一天,天很陰,一連幾日的淫雨把這座國際化大都市洗得很有三四十年代的風(fēng)味。
在前往目的地的地鐵上,我看到一個女生戴了一個很別致的發(fā)卡,下意識地覺得那發(fā)卡很適合語冰,所以很慶幸那女生沒有轉(zhuǎn)身讓我看見她的臉,好使我有無限遐想的空間。
這是一座很陰沉的筒子樓,就是上海很普遍的那種老房子。我手里拿著地址,沒有任何懷疑的,我相信她在這里,盡管很多人都覺得一個作家應(yīng)該是住在高樓別墅,但是我的心告訴我,她在這里。這樣的心情,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過了。
上了二樓,漸漸靠近房間,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像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手足無措。我想,如果現(xiàn)在我端著開水,應(yīng)該還是會像十年前那樣打翻的吧。
面前的門是鐵做的,很冰,然而我卻細細地慢慢地摩挲著——十年了,在各自的世界彼此思念而又難跨一步,如今我們的距離,只有這薄薄的一扇門而已了!
“哐哐哐”!
我突然一驚,不自覺的,我已經(jīng)敲了門,聽到門里有人迅速跑過來的聲音,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還沒有想好與你重逢的話,我還沒有想好怎么把這十年的思念一一告訴你,我什么都還沒有準(zhǔn)備,難道就要和你重逢了嗎?
“吱——”
我想世間總是要有很多戲劇性的事發(fā)生,不然小說家們哪里來的靈感呢。
開門的是一個男孩子,說他是孩子,是因為他身上的氣質(zhì),讓我想起多年前不懂事的我。他在開門的瞬間帶著狂喜的表情,然而在看到我的剎那又迅速淪陷進低谷。
我的心情和他的表情有著驚人的相似,但我不是孩子,所以我的表現(xiàn)很鎮(zhèn)定,只是微抬頭看了看門牌,問道:“請問,有位林小姐住這兒嗎?”
“找錯了。”
簡單的句子,連說“謝謝,不好意思打擾了”的機會都沒有給我,他就自顧自地關(guān)上了門。
‘一定是在等女朋友吧,哈哈’——我希望用這樣的玩笑想法來讓自己正常一點,可惜的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呆立原地,盯著那扇冷冰冰的門。此刻,它在我的眼里是那么厚重,十年的時光瞬間化作了這具真實的形體,擋在我的面前。那邊,是十年前的一切;這邊,只有冰冷的空氣。
語冰,這就是你小說的結(jié)局嗎?
這就是你常說的悲劇最具震撼力吧,它真的很震撼,讓我的思維也停止了,從此后,悲傷和喜悅都再沒有意義。
我和上海防洪辦合作得很愉快,我的搭檔是個叫江南的男孩子,他不愛說話,但是是個好人,他看我的眼神會讓我想到語冰,每次這樣想之后,我就會覺得自己很傻。
忙了一天,晚上回到賓館,打開電腦,就看到小孜的頭像在線上閃啊閃。
“這么晚了還不睡啊?”
“等你呢,有個事情,想告訴你。”
“什么事?”
“……有個作家前天來我們村捐錢建了個小學(xué)……叫‘百合小學(xué)’,你,很感謝那個作家吧,恩……還有…。。那個作家……叫林語冰。”
窗外是傾盆的大雨。
我回到西藏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所新建的小學(xué)。那個小學(xué)真的很漂亮,白白的墻,干凈的窗。最惹眼的,是全校都栽滿了百合花——小孜說,這是那個作家移栽的新品種,可以在高寒缺氧的高原存活。
我很開心,真的。因為小孜說,她錯了,她不知道原來百合真的可以在西藏生根發(fā)芽。
我很開心,真的。我轉(zhuǎn)過頭看著小孜,笑著說:“小孜,我們結(jié)婚吧。”
我很開心,真的。如果非要說我的生命還有什么不如意,那就是,陪我到最后的,可惜不是你。
“我鼓起勇氣去過了我的愛人所在的地方,可惜的是,我們注定是兩條平行線,不論靠得再近,都不會相交。那么,就讓我們留在各自的世界里,彼此思念而又難邁一步,默默等待,直到忘記的一天。” —— 林語冰《待.兩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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