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1-16 09:43

第一章江南　·　溫夢瑕

　　我相信，那個女人，一定存在過我的生命之中，所以，一直等待。

　　1998年，夏至。

　　我搬進這幢顯得有些陰濕，狹小而且破舊的小樓。一樓的劉叔幫我抬著幾個大箱子往三樓去。他瞥了一眼箱子里的書，一笑：“又是個讀書人吶。”又？略一失神，就撞到了樓口的白色寶馬車，警報器立即響了起來，“嘀嗡嘀嗡”。我心里一緊，無措地站在那兒。我完全明白一輛寶馬車意味著什么，而我所有的家當恐怕連他一個輪子也買不起。“別擔心，車主不會找你的?！眲⑹灏参恐?。“誰那么有錢還來住這種筒子樓啊？”我問，畢竟這雪白的寶馬車跟這灰暗的小樓極不搭調。“二樓那個?！眲⑹逯钢付悄G的窗欄。我望了望，只看到陽臺上一盆如玉的百合花，開得溫婉含蓄。

　　第二天匆匆趕往市政府報到，一上午就在認識同事和給上司泡咖啡中度過。中午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家花店，鬼使神差地買了一束百合，然后把它栽在側陽臺上。在我給百合擦第五片葉子時望見了二樓的窗戶，僅距我六七米的樣子，憑目力可以很清楚地瞧見窗簾上的百合花紋。我靜對著它看了許久，恍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么傻，自嘲一下又轉身去廚房煮泡面了。

　　夜里收衣服的時候我發現二樓的燈亮了，有一個女人的影子映在窗簾上，看上去很清瘦。她一直沒有動，我卻期待著另一個人，或者說男人的影子也映過來。就這么一直等一直等，后來干脆把沙發拖過來安在窗前躺在上面等，但一直都只有那個女人的影子，而且一直沒有動。再后來就不知道了，因為我睡著了。

　　第二天醒的時候發現遲到了，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準備狂奔向外的時候，我看見二樓的窗簾拉開了，正對著客廳，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屋里的陳設：東西很少，只有一個單人沙發，一臺電腦，一張玻璃茶幾和一地隨意散放的書。自始至終沒有主人出現。

　　愣了一會兒，猛然回過神，狂奔了出去。

　　早上果然被上司罵了，不過說的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什么作為一個新來的大學生要謙虛要勤奮要平和要……不過挨罵的時候我一直在走神，二樓的百合花和那個女人的影子一直在腦里交織。上司見我沒反應，憤憤然但也不了了之。

　　中午回家比較晚了，我直接去了超市買泡面。正選著，我隱約覺得一股暖意飄近，緊接著有種熟悉的香味沁開來，那香愈來愈近，接著就有一個人站在旁邊選起東西來。我知道那是個女人，但潛意識里有什么東西逼迫我不敢抬頭去看，我感覺臉在燥熱，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我甚至不敢動，就那么直直地豎著，緊抓著手里的泡面。那女人不過停留了十幾秒種的時間，就去了柜臺結帳，然后出門，消失。雖然沒有回頭，但我卻清楚她的每一個動作。輕輕吁了口氣，我感覺汗水已經沁濕了襯衫。

　　回家，打雞蛋，煮泡面。機械地做完這一切，習慣地站在窗前往二樓看。窗簾是開著的，橘黃色的夕陽罩著淡紫色的電腦，米黃的沙發和透明的茶幾顯得有些曖昧，木質的地板上或開或合地散著一堆書，雖然凌亂，但竟有絲絲的暖意漸漸涌出來，慢慢澎湃成洶涌的大海，沖擊著我，一時竟有些站不住。

　　一個女人突然進入我的視線。

　　她穿著寬大的T恤和牛仔褲，抱著冒著熱氣的泡面，繞過那一堆亂亂的書，徑自走到電腦前，隨手放下泡面，倚在沙發上，開始認真地打著什么。風從窗戶吹進來，卷起窗簾，翻動著她的長頭發，那女人信手一攏，又安靜地敲擊著鍵盤。旁邊的泡面微微飄出熱氣。一股淡淡的暗香輕輕襲來，是我面前那盆百合，我突然記起超市里的女人也是這種百合香味，影象便與眼前這個女子重合又分開，分開又重合。一陣酥麻從腳底直往上爬，一直到頭頂，于是整個人便如石化般凝固，只愣愣望著二樓翻飛的窗簾。

　　廚房的水“咕嚕咕?！钡胤序v著。

　　起床，刷牙，洗臉，望二樓，吃早飯，出門，望二樓，吃午飯，望二樓，洗澡，聽歌，望二樓，睡覺，望二樓……我樂此不疲地重復著，直到望二樓成了一種習慣。我費盡心思地猜測著二樓女子的身份，她會在中午12點起床，然后吃飯，敲鍵盤或者聽歌，這樣一直到晚上8點，才穿得極其端莊地開著她的寶馬出門，然后在11點回來，又開始敲擊鍵盤，一直到凌晨三四點，然后睡覺。她的生活規律很奇怪，人也很奇怪。沒見過她跟鄰居說話串門，甚至連送外賣的也沒有。樓里的那些七姑八婆說她是“小姐”，有的又說她是“金絲雀”，五樓的小妹妹甚至說她是個殺手。我依然靜靜地觀察著她，猜測著她，然后把那些謠言一一打破，因為她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不要說人，屋里連只狗都沒有。

　　買了幾張新CD，急匆匆趕回家去試聽。轉過潮濕的樓道，我看見她向我這邊踱過來，驚惘使我放慢腳步。三米，兩米，一米，她從我身邊經過，定格一秒鐘，心跳漏下半拍，然后恢復正常。轉身，她消失在樓道拐角處。

　　我仰在床上忐忑地聽著耳機里的音樂，兩眼無神地盯著窗口。一分鐘，兩分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猛地坐起，靠近陽臺，深吸一口氣，轉身向二樓望去——

　　我瞪大的瞳孔里映著那個女人不沾風塵的純凈的臉，她斜倚在陽臺上，隨意地看著我，澄澈的眼里沒有絲毫的緊張或者惡意，只有坦然，一望見底的坦然，手邊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個空易拉罐，似乎已經站了很久了。

　　咽咽口水，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她淡淡一笑，我一震，那不是什么傾國傾城的笑容，但卻令這明朗的陽光也失色了。天上人間還有比這更干凈無邪的笑容了嗎？

　　她從身后扯出一塊白板，上面用藍色筆寫了幾個很大很濃的字：你的百合該澆水了。

　　毫無預兆的，爆發了百年難遇的大洪水，上海也進入了警戒狀態。防洪辦里更是忙得焦頭爛額，我漸漸感到力不從心，畢竟只是個剛畢業的毛頭小子啊。上司答應會從外地抽調一些水利專家來幫助我，但遠水近渴，自己還是壓力重重。

　　深夜，坐在陽臺上仰望繁星，白日繁重的工作使一陣酸痛從全身漾起。一只紙飛機忽地落在陽臺上，信手撿起，上面是一行飄逸的字體：今天是我生日，你過來吧。全身一陣戰栗，我靜靜看了看二樓的窗簾，感覺到心跳得很混亂。

　　忙著找衣服，一轉身把桌上一摞紙碰散在地，一張張細心地拾起——“昨天六樓的夫婦生了一個女兒，我聽見了她的哭聲?！薄敖裉炻犃艘皇赘?，很好聽，但不知道名字?！薄澳阆矚g聽《橄欖樹》嗎？我記得我在大學的時候很喜歡聽的。”……一些極為平常，極為普通甚至有些無聊的話語，在帶上了二樓女子的墨香之后便變得神奇起來。自從那天她用畫板提醒我澆花以后，就常常把紙條折成飛機飛過來，她的技術非常準，令我驚嘆到五體投地，后來我也學會了這種技術，便開始回話給她。樓里的七姑八婆暗地里說我墮落，我卻不怎么介意。

　　手頭沒什么禮物，我抱著陽臺上那盆百合沖了下去。

　　“進來吧。”她并不看來者是誰，開了門就轉身進屋。我抱著百合跟著她進了客廳，眼前的景象讓我震驚。以前只是從窗戶看見這里，現在才發現，在靠墻的四邊，竟擺滿了盛放的百合！再看看手里的百合，立刻羞愧起來。她看著我，宛爾一笑，接過百合：“謝謝，很漂亮?！?/p>

　　“過來點蠟燭吧?！彼蛭艺f，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蛋糕和幾只蠟燭。點好蠟燭，關上燈，窗外的星星便和窗里的蠟燭一起閃爍起來。透過燭光，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她的臉。一個很是精致的女子，渾身透著鄰家女孩和成熟女子既矛盾又完美融合的氣質，眼瞳明凈如星，但在那清澈的一汪清水之下，又有著孤雁劃過湖面的憂郁，可是大概因為她太過平靜，而極容易被人忽略。

　　低聲許了愿，她輕輕吹滅了蠟燭。屋里頓時陷入黑暗。我憑著記憶摸索著開了燈，一轉身，一張放大的面孔停留在鼻尖上，我一窘，臉“騰”得紅了。她只淡淡地移開，徑自朝廚房走去。“喝酒吧?！睕]有絲毫詢問的語氣，她直接打開了一瓶白蘭地，斟了兩杯，獨自端了一杯坐在窗臺上。我也端了一杯，但第一次喝這么貴的酒，心里還是有點忐忑。

　　“恩……”我坐在她的對面，“你……”“你去過**么？”她淡淡地開口?！?*？”飛速從腦中搜索著，“高中畢業那年去**玩兒了一次。**很漂亮的！你見過雪山上的日環嗎？特迷幻。站在雪山下向上仰望，會感到很神圣。還有許多朝圣的人就從你腳下匍匐過去，很是虔誠……”說了一會兒，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聒噪，恐怕她已經厭惡了吧，便立即閉了嘴。一陣沉默，我左右找不到話題，她卻已經喝了好幾杯了，這樣似乎太悶了，我小心地問：“你是做什么的？”問完立即就后悔，覺得自己很像樓里那些長舌婦。她似乎沒有聽見，靜了一會兒，答非所問地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了?！?/p>

　　“等？等什么？等人？”

　　“差不多吧?！?/p>

　　“你等的人在**么？”

　　“恩?！?/p>

　　“親人？朋友？還是，愛人？”

　　“都算，但都不是。”

　　我一時語塞，只得轉身去倒酒。突然腰間一緊，心里“咯噔”一下——她從背后抱住了我！緊接著背后一熱，她靠在了我身上。我的手開始顫抖，踟躇著開口：“你……”“別說話。”她立即打斷。好一會兒，我聽見她喃喃說著，像是對我，又像是在自語：“他只說了兩句話……‘語冰，我要去**’……‘語冰，我們分手吧’……”我心里突然就升起一股強烈的嫉恨與酸楚，也不知對誰。漸漸平息之后，我忽然反應過來，問：“你叫語冰？”她沒有說話。“我……我叫江南，大學畢業三個月了，在市政府防洪辦……上班……”天啊，我在講什么，在這種時候我怎么可以像在報戶口一樣！

　　又是一陣沉默。忽地，她松開了手，淡淡道：“你可以走了?！蔽铱粗幻魉?。“如果你怕別人說閑話，明天走也行。冰箱里有吃的喝的?！彼f完，就走到電腦前，用她常用的杯子泡了杯茶，又開始在鍵盤上敲擊。

　　我像失去了玩具的孩子般無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抬步。

　　“你實在無聊可以睡會兒?！彼疽狻Ｎ抑坏米叩脚P室，剛走到床前，突然看到床頭一摞整齊的稿紙，恍然大悟：“你是個作家？”她略瞟了一眼：“只是個寫字的?！?/p>

　　躺在她軟軟的床上，想著她就在外面屋里打字，又想到以前看二樓的日子，以及剛才她軟暖的擁抱，心里一陣迷亂。‘我是在做夢吧’？想到這里又罵自己愚蠢。就這么想著罵著，她淡藍的被子就漸漸變得模糊，越來越模糊……

　　猛地坐起，發現不是在自己屋里，才確定昨夜不僅是迷夢一場。走進客廳，透明的玻璃茶幾上擺著早餐，我開心地一笑，想跟她說聲謝謝?？墒腔伪榱苏g屋子都沒有人，我隱隱有些不安。屋里的東西都還在，甚至連書也還是半開半合的，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讓人恐慌。腦袋一閃，我奔進臥室，發現床頭的稿紙不見了！腦袋瞬間崩潰。一個念頭迸出：我不能讓她走！我要告訴她，語冰，不管你相不相信，在見到你之前，我就已經愛上你了！

　　我發瘋似的沖出樓外，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語冰！語冰……”見人便問：“語冰呢？你見到語冰了嗎……快告訴我語冰在哪里……求求你！語冰不見了……”直到聲嘶力竭，癱軟在地。

　　我不相信，她一定在這里，她一定在。她一定會回來的！

　　我強拖著身子回到二樓的小屋，靠在她米黃的沙發上，心里空無得一片白色。面前她的電腦閃著保護屏幕，我伸手一點鼠標，一段音樂即跳入耳——

　　“很少有機會／看到那個女人／她是那種／讓人一眼難忘的人／長長的頭發／緊貼著細薄的雙唇／怎么有人／美得如此不沾風塵／驀然間我和她錯身在走道／她低著頭快步地移動雙腳／她又讓我聯想到一只小鳥／終身被囚禁／在一座監牢。。。。。。”

　　是游鴻明的《樓下那個女人》。

　　我的眼中開始幻化她的模樣：恬淡寧靜的面龐映在明朗的陽光中，眼神透明清澈，沁著淡淡的墨香和幽幽的百合味道。忽地轉過臉來，給一個天下最最干凈的笑容?！罢Z冰……”我輕輕伸出手去。

　　“哐哐哐……”敲門聲驟響?！Z冰’！我興奮地打開門，卻是一個陌生男子迷惘的眼神?！罢垎?，”他看了看門牌，“有位林小姐住這兒嗎？”“找錯了?！蔽翌j然地關上門，靠墻坐下。手機不停地響著，我知道是上司的催命電話。任它一直響著，沒有接。

　　“你昨天是怎么了？”上司問。“我……”“現在武漢是一塌糊涂，我們必須做到萬無一失，懂嗎？”“我明白。”我知道上司實質上是個很心慈的人，識體地答應著。電話驟響，“喂，”上司接過電話，隨即眉頭一展，“快請進來！江南也正好在我這兒。”放下電話，他眉飛色舞：“江南，外調的專家來了。人家可是千里迢迢趕來的，你要好好向別人學習！”千里迢迢？有那么夸張么。

　　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一個青年男子。上司極熱情地迎了過去，我也緊緊跟著。

　　“歡迎啊，莫工程師。”上司笑著?！翱蜌饬恕！蹦悄凶娱L的很乖，此刻一笑，我不禁想起那些關于天使的傳說。

　　“你就是我的搭檔？”那男子問。

　　“是的，我叫江南?！薄敖?？”“怎么了？”“沒有，”他眼中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溫暖，“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從小就喜歡江南……哦，不好意思。”“也是上海人么？”“不，不過她在上海，可惜，我找不到她?！薄八惺裁疵?？也許我可以幫你。”“語冰?！?/p>

　　窗外是傾盆的大雨。

　　洪水退了，人們懸著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我也安定下來，雖然我已經知道那個男子是從**過來的，叫莫絕。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書店大海報上用很大很濃的藍筆寫著的字格外顯眼——

　　“文壇百合——林語冰

　　98年全新力作——《待》全國火線上市”

　　那字體在我眼中漸漸幻化，竟像極那天她在陽臺上所寫的字。一絲幽幽的百合香逐漸沁滿空氣。

　　我微笑著。我知道，她在，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