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墜天

　　再一次站在高高的長城烽火臺，竟然是出塞的時候。

　　褒姒有些恍惚，她坐在犬戎人的馬上，聽著他們吹奏著聽不懂的音樂，帶著狂歡的神情引著她往塞外走著。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日周王點燃烽火臺的情景，聽到了山下千軍萬馬的嘶鳴。

　　犬戎首領對她說，要立她為王后。

　　很多人一生就是為了這個位置而努力，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不惜傷害他人；她不屑于這個地位，卻也付出了一切，不惜顛覆了天下。

　　兩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都心甘情愿為她奉上所有。

　　她卻奉獻了所有給了一個早已不記得她的人。

　　為了復仇，我委身周王，才污了這身皮囊，難道我還會為了活命而委身另外一個男人，老死漠北？

　　她嘲諷地看了看犬戎首領，他正騎著高頭大馬神氣地走在一邊，她知道他們的風俗，娶得這樣美貌的女子，那是神的賞賜。

　　可惜神沒有權力決定我的去留。褒姒對自己說。

　　“等一等。”她說。

　　犬戎首領急忙騎著馬走了過來：“美人有什么事？”

　　她眼波流轉，看得首領一陣心酥：“臣妾既然要遠離故土了，希望大王恩準讓臣妾再看一眼鎬京城。”

　　首領點點頭：“美人說得有理，來人，把美人扶下來。”說著，自己也翻身下馬，主動要去牽褒姒的手。

　　褒姒眼光卻在別處看住，只見紫光一閃，緊接著就是長劍出鞘的聲音。

　　等所有人反應過來，褒姒已經橫著長劍站在了城墻邊緣。

　　“美人你要做什么！”首領大叫，一群兵士立即就要圍上去。

　　“站住！”褒姒將長劍橫在脖頸處，隱隱有血絲流下。

　　“別動！”首領連忙攔住兵士。

　　褒姒身輕如燕，幾步便攀上了城墻，她的腳下，是千里驪山。

　　她在這里書寫了歷史，她在這里完成了復仇，她也應該在這里泯滅。

　　“美人，”犬戎首領沉聲道，“你有要求就對我提，莫要做出傻事。”

　　“要求？”褒姒冷冷道，“你已經幫我完成了最大的心愿，我還能有什么要求。”

　　犬戎首領迷惑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不過，若說還有什么要求的話，就是請你讓我安靜地死，不要去收我的尸骨。”褒姒淡淡道。

　　“你要是不愿隨我去，我可以在中原建造宮殿，讓你繼續居住在這里。”首領試圖勸解褒姒。

　　“不必了，”褒姒道，“一心求死的人，不用特別的地方。”

　　“你一心求死？為什么！”首領不明白，他以為自己在亂宮之中救下她，寵愛她，還要立她為后，這已經是很大的榮耀和幸福了。

　　褒姒看向遠空：“你也不明白，周王死的時候也不明白……他也不明白……天下原來只有我醒著……可惜，只有我。”

　　她扔掉了長劍，這城墻夠高，如果跳下去，大概會像從九天下落一樣吧。

　　她已經很久，沒有試過在九天翱翔的感覺了，死前能夠重新感受一次，也是一種福分。

　　她輕輕踮起了腳。

　　“紫凰！”

　　她眼里流出淚來，世人說，人在要死的時候，會產生幻覺，看到或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而自己產生的幻覺，竟是這樣一個前世的名字，而那聲音是藍鳳的，是她最為向往和熟悉的聲音。

　　她最想要的，原來就這么簡單。

　　“紫凰，別跳！”

　　不是幻覺！那聲音清清楚楚地在耳邊！

　　她猛地停住，睜開眼睛，轉過去——

　　熟悉的藍色，不過從羽翅變成了鎧甲；熟悉的臉，不過帶著剛從戰場上下來的疲憊；熟悉的眼睛，不過帶著難以抑制的焦灼和悲傷；熟悉的身影，不過身后遠遠跟著策馬而來的兵士。

　　他奮力地跑過來，邊跑邊大聲叫著：“紫凰，別跳！”

　　藍鳳？她失神。

　　藍鳳，是你來接我了嗎？

　　然而氣喘吁吁的男子剛跑到跟前，就被一堆兵戈隔開。

　　“宜臼太子，你來做什么？”犬戎首領冷冷問。

　　她被驚醒。

　　宜臼？

　　不是藍鳳。

　　然而他灼熱的眼神盯著她，絲毫看不見周圍的人。

　　這樣的眼神，除了藍鳳還有誰呢？

　　“宜臼太子！”首領加重了語氣，“我和申侯所定下的協議，你想打破嗎？”

　　宜臼還是看著褒姒，沒有說話。

　　“宜臼太子，你恐怕還不知道吧，我與申侯協定，我幫你們攻占鎬京，可以掠城三日，拿走我想要的任何東西，并且你們疆域界退后，讓我們放牧生產。”

　　犬戎首領看著宜臼，明顯，他認為這位太子前來，是來撕毀協議的。

　　然而他只看著褒姒，他有太多話想說，他想告訴她，我來了，我想起來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明白了。不要死去，我們已經被死亡隔開了一世，不要再離開我。

　　然而他說不出口，只是從眼角滑出淚水，輕輕道：“紫凰，我是藍鳳。”

　　她宛如一道霹靂擊中！

　　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嗎？還是獎勵？

　　她付出了所有，去復仇，去助他奪取江山，她只是將自己定位在他的過客里，雖然她已經翻天覆地、改朝換代，然而她知道，她永遠只是一個過客，他不會記得她。

　　于是她不顧一切，毀滅自己，成就他的萬世功名。

　　然而在她毀了自己以后，他對她說，我是藍鳳。

　　那么她呢？她是紫凰？還是褒姒？

　　“宜臼太子……”犬戎首領拔出了長劍。

　　一路跟隨宜臼的兵士們趕到了，他們急忙沖進來想要帶走宜臼，然而宜臼巋然不動，他們只得圍城一個圓圈，把他保護在里面，紛紛拔出刀劍與犬戎人對峙。

　　一時凝重，風里隱隱飄來血腥味。

　　褒姒看著眼前的一切，又看看宜臼，他還是那樣看著她，生怕她一不小心滑了下去。

　　看來你是真的醒了，可惜，我卻不能留下來。她輕輕在心里說。

　　留下來，她是亡國妖妃，他是仁義太子，他們是敵人，即使他不想，天下也不許。

　　她知道，他一定會選擇與天下為敵。

　　那么我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失去所有換給你的江山，怎么能因我而失？

　　對不起，藍鳳，我知道留下來的人是最痛苦的，前世的我已經嘗盡了那痛苦。然而我必須把你留下來，這江山是你的，你還有大好年華，會遇見其他的人間女子，你還有輪回，足以在人間享盡燦爛。

　　而我是要灰飛煙滅的，我不配留在你身邊。

　　她突然一笑，笑得純潔無邪、百媚千嬌，密布的陰云似乎也伴隨著這一笑漸漸散開，被戰爭覆蓋的大地似乎安靜了下來。

　　陽光從她身后射出，光芒萬丈、鋪滿天地。

　　而她在那光芒之中，宛如神女。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呆呆地看著她的笑容，突然明白了，周王為何會傾盡天下去換取這一笑。

　　那一笑，足以傾國。

　　“對不起，宜臼太子，”她眼中只看著他，嘴角還帶著笑意，語氣卻陌生冷淡，“你叫錯了，我是褒姒。”

　　他一愣，不好的預感從胸中升起，他急忙奮力鉆出人群去拉她。

　　“嘶!”

　　布帛的斷裂聲劃破寧靜的空氣，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慢了下來，連那塊布帛是怎樣從她的衣裙上被撕下都看得一清二楚，絲絲滑透，然后手上一松，一襲紫衣從眼前墜落了下去。

　　他呆呆地看著手上的布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等反應過來急忙奔到城墻跟前往下一望——高高的城墻宛如懸崖，而望不見的底部幽深如同弱水之淵。

　　…….

　　“藍鳳，以后我們死了就葬在弱水之淵好嗎？”

　　“傻瓜，鳳凰會涅槃的嘛，我們不會死的。”

　　“可是一直活著又有什么好呢？怪無趣的。”

　　“我陪著你就不會無趣了啊。”

　　“那要是你離開我了呢？”

　　“我不會離開你的。”

　　“如果你離開我，我就葬身弱水之淵，讓你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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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蔥蘢的驪山深處傳來悲慟的長嘯，卻聽不清楚在叫什么，叢林里的群鳥被驚飛，走獸也驚得四處亂跑，只有冷靜的樹木們依然冷靜，只略微擺了擺，像是為某人拭去臉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