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記憶

　　沙場之上，生死由天。

　　宜臼不知道外祖父和犬戎達成了怎樣的協議，他只知道外祖父看見母親的樣子時那驚天動地的怒氣，他對宜臼說，我們要報仇，不惜一切。

　　犬戎早就蠢蠢欲動，特別是自上次周王驪山烽火戲諸侯之后，整個國家的局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諸侯們原本對于申侯反叛是持反對態度的，而現在，他們紛紛保持了中立，更有像繒國這樣的國家，順風而倒與申國聯合，一齊殺向京畿。

　　犬戎不傻，這樣大好的時機，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中原之亂。

　　泱泱華夏，烽火四起。

　　而這時，當周王真正去點燃烽火求援的時候，沒有諸侯前往。

　　注定了他的滅亡。

　　宜臼有時候甚至會有點感激褒姒，如果不是那一場永載史冊的鬧劇，以申國之力，真的可以傾覆天下嗎？還是會葬身在滾滾的歷史洪流中，被貼上“叛逆”的標簽？

　　他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他也不管先攻進去的是犬戎還是他，他只要罪惡的人付出代價。

　　他的母親，他的王位，都是被奪走的。

　　此刻，他披著鎧甲在戰場上廝殺，要踏著滿地的尸骨和血腥走向復仇。

　　“啊！”

　　一只利劍“嗖”地射來，他被射中了胸膛，四周立即有侍衛涌上來，圍城鐵通護衛著他。更多的兵士沖了上來，來救他們的領袖。

　　他單刀撐地，手按著受傷的地方，頭腦卻漸漸模糊起來，周圍的廝殺聲越來越遠，那些銀白的閃著光的鎧甲和滿地鮮紅的血液也漸漸模糊起來，緩緩幻化成一地姹紫嫣紅。

　　王宮的花園？！

　　那黑壓壓的大網是在做什么？他有些迷惑，看到周王和母后竟然坐在屋檐下悠閑地看著什么，他的母后，像是年輕了十幾歲，面目光華，竟也沒有受傷！

　　他是在哪里？是在黃泉路上嗎？

　　“放箭！”

　　巨大的吼聲伴隨著鋪天蓋地的箭雨而來，他慌忙躲避著這突如其來的箭雨，想大聲叫母后停止，然而他叫不出聲，只看到母后和周王興奮莫名的表情。

　　一襲紫色突然從眼前掠過，他定睛望去，瞬間被眼前景象震驚——那是一對鳳凰，一藍一紫，在箭雨里穿梭，那只藍色的鳳凰正奮力啄開那面厚厚的大網，而紫色的鳳凰在它的伙伴身邊嘶鳴著飛舞，它被箭射中了翅膀，飛得有些狼狽，那只藍色的就慘了，它已經遍體是箭。

　　宜臼突然覺得渾身劇痛，好像那箭雨就射在自己身上一樣。

　　突然一縷光明，藍色的鳳凰啄開了大網，只見它努力把紫色的鳳凰推了出去，自己卻虛脫了一般，緩緩落了下來。宜臼一驚，急忙要去拉住它，卻驚訝地看到那鳳凰似乎化成了人身，而那面孔，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他每日都會在鏡子里看到的面孔！

　　他嚇得縮回了手，無意識地向天空望去，他看到那只逃離生天的紫色鳳凰正看著他，眼里溢出了血淚，臉上卻奇異地微笑著，那樣熟悉的微笑，讓他一時恍惚。

　　那笑容越來越清晰，他看到了那足以傾國傾城的臉，那樣無邪的笑，那他在夢中回環過無數次的笑。

　　那是褒姒。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迷戀那笑容，盡管每次他都會罵自己，甚至會抽打自己的臉來保持清醒，但在內心深處他不敢告訴別人的，是他每夜都會從那笑容里醒來，然后會呆呆看著窗外的明月，甚至會思考此刻笑容的主人在做什么。

　　盡管那是他的仇人，是改變他命運的魔女。

　　他的迷戀，毫無理由。

　　那么現在他也是在做夢嗎？所以才會看到她的笑？天知道，她可能已經成為了一具尸體。

　　然而她的臉就在眼前，那么清楚無暇，如果是夢，那也是個太真實的夢了。

　　“藍鳳。”她輕輕開口。

　　“什么？”宜臼聽著這陌生而又熟悉的稱呼。

　　“藍鳳，你帶我回昆侖好嗎？”輕柔的聲音宛如前世。

　　“昆侖？”

　　“我不任性了，藍鳳，”她的臉卻開始漸漸飄遠，讓他不由得追過去，“藍鳳，我做的都是為了你，就像你做的都是為了我，對嗎？你說過，不管天地變化、滄海桑田，你都會和我一起，保護我。”

　　他的頭劇烈地疼痛起來。

　　“我不任性了，”她輕輕說著，像是安撫一個孩子，“再叫我一次吧。”

　　“叫什么？”他模糊地問。

　　“紫凰。”

　　宏大記憶如同山崩地裂的洪水一般涌了過來，宜臼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昆侖終年霧氣蒙蒙的山巔，青鳥和紫凰在赤水畔的嬉戲，王母慈愛的目光和開明獸震天動地的吼聲，突然轉眼間又到了鎬京，他和紫凰在九天之上俯視下界的凡人的喜怒哀樂，他們好奇地來到一處美麗的花園，紫凰被絢麗的色彩所吸引，直直地沖了下去，他想拉住她卻拉不住，只得一齊向下沖去。

　　渦旋的花園，朱漆的王宮大門……

　　素寒的褒姒，歡躍的紫凰……

　　原來宿命早已定下，他們不過是這場神人兩界上演的大戲中兩個渺小的配角。

　　卻耗盡了彼此前世今生所有的愛恨。

　　“紫凰！”

　　他大叫著坐起，嚇得身邊正在療傷的醫生跌倒在地，立即便有一群人涌了上來。

　　“太子殿下，您怎么樣了？”

　　“太子，我們已經攻進王宮！”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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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哪里？剛剛他不是還在九天之上與紫凰一起翱翔嗎？這些人是誰？他們口中叫的人是誰？

　　“宜臼！”

　　一個發須花白卻精神健碩的老人走了進來。

　　他聽著這名字覺得很陌生。

　　“宜臼，你的傷怎么樣了？認得出我嗎？我是你的外祖父！”

　　披著鎧甲的老人關切地問。

　　對了，我是宜臼，是大周的王太子，我現在在領兵反叛我的父親，眼前這個人，是我外祖父。

　　可是……

　　周王和王后是亂箭射死他的人！

　　前世今生一齊呈現的沖擊讓他措手不及，他的一切都是錯的，他以為愛他的人，其實是殺他的人，而他以為害他的人，卻是他無法忘懷的兩世愛人。

　　紫凰？！

　　他掙扎著起身，他要去找到她，他明白了在宮中初次見面時她悲痛欲絕又無可奈何的神情，明白了她在花園深處面對寒劍卻不躲閃的無謂，明白了她為何在那深深王宮之中，只把無邪的微笑贈與他一人。

　　她一直沒有失去前世記憶？

　　她一直沒有失去前世記憶！

　　她每日看著愛人在眼前，他卻早已忘了她，甚至成了她仇人的愛子。

　　他覺得心痛，而他的心痛，又豈能比得上她的萬分之一？

　　“宜臼你要做什么？”申侯看著奇異舉動的宜臼，不禁問道。

　　他愣在門口，對啊，他這一世是宜臼。

　　恢復成冷靜的面容，他現在還需要這個身份：“戰況怎么樣了？”

　　“很順利！犬戎已經攻上了驪山，周王和伯服都死了！”

　　“周王是被他的愛妃親手殺死的，那個妖婦還真是奇怪啊……”

　　“也許是看到大勢已去，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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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圍的兵士們興奮地談論著，他一陣心煩，大聲道：“褒姒呢？！”

　　一時寂靜。

　　“太子問那妖婦？”

　　他的眼睛里有恨意，他的紫凰，怎能被這樣的詞語玷污，嘴里卻說：“是。”

　　“那妖婦被犬戎帶走了，”一個小兵道，“犬戎不知道那是亡國妖物，看她貌美，說是要掠到犬戎去做王后。”

　　什么？！

　　不顧傷痛，他披上鎧甲，翻身上馬，遠遠望去，驪山長城之上一隊小小的人馬，正朝西北而去。

　　我來救你了，紫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