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離開上海去香港定居以前,曾委托一位鄰家大媽給我們照看這套住房,經常開窗通通風,所以臨時去住幾天問題倒也不很大。但所有床上用品之類的東西都已發霉發潮,非得請人來洗滌晾曬一下不可。鄰家大媽聽說我們有這個意思,說:“徐先生家早年不是有一個年輕保姆嗎,近些年里她已經前來找過好多次,一直在打聽徐先生的去向。她如今就在附近做鐘點工,還給我留下了地址,不遠,叫她來幫忙最合適了。這人看上去很重情義,說是為了想見見原來的老東家才在這一帶做鐘點工。要是你們同意,我馬上就可以去通知她。”
我一聽就聽出大媽說的該是什么人,不禁大吃了一驚,忙說:“不必,不必,反正要做的事情并不多,我們還是到保姆介紹所去請個人來臨時幫幾天算了。我現在就到保姆介紹所去!”
“不,大媽說的這個人正在附近做臨時鐘點工,不是最好不過了嗎?何必另外到保姆介紹所去找?”露露插嘴了,“天杰,熟人不請反而去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我可不懂得你的意思了?這類家務事你就聽我的吧,好不好?”
我不能當著鄰家大媽的面向露露作任何解釋,猶豫間,露露已讓鄰家大媽趕快去通知那個人,叫她有時間馬上就來,給的工資決不會虧待她。
眼看著大媽急匆匆走了,我還能說些什么呢。現在再去提醒露露,反而會把事情鬧得更加尷尬,好像我直到今天還懷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隱蔽心理似的。我只好聽天由命了。老實說,我并不害怕和蕓芳見面;我害怕的只是露露的心情和精神狀態。張美鳳的兩個電話已經害得她心神不定,失了常態;如今再遇上一個蕓芳,這不是火上加油嗎?
不出半個鐘頭,大媽興沖沖地陪著那個臨時工來了,我一眼就看出果然是蕓芳。蕓芳臉上已多了不少皺紋,衣著十分樸素,但那副溫順謙恭的神態,以及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依然還是昔日的樣子。
鄰家大媽很快走了。蕓芳輕輕叫喚了一聲“徐先生”,又面向露露叫了一聲“徐師母”,便掛下眼簾站在一邊不再說話。
“呀,蕓芳,想不到竟是你啊!我們都快有近三十年沒見面了,可沒想到你還在上海做鐘點工,離這里又這么近,真巧。你常回家鄉去吧,家里都好嗎?對了,現在你的家在杭州還是在鄉下?”
我站起身來說著,注意到露露打量了一下我的臉色,盡是在那里想些什么。
“我生來是個苦命人,現在就一個人在上海過日子……”蕓芳微笑著回答,但一雙眼睛已發紅發潮。
露露似乎很快從沉思中覺醒過來了,又忽閃了我一眼,便吩咐蕓芳該做些什么事。她帶著蕓芳到隔壁房間里去作了一番交代,等蕓芳到陽臺上去晾曬棉被胎的時候,急忙趕回來緊緊地看著我問:“你好像和我說起過這個人,是嗎?就是當年你曾經對她……那個人吧?”
“快別說了,好不好?”我幾乎是在央求著露露,“我已經聽出了是她,所以根本不想請她來幫忙;但你不加考慮就讓大媽去叫了她來……算了,露露,反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請她幫忙也不過五六天的時間,過去的一切都把它忘了吧。我和她都已經是這么大年紀的人,相信她也不會對我怎么樣。希望你不要再當一回事。”
我們本來是想讓臨時工留宿在家的,為了避嫌,就叫蕓芳天天晚上都回去睡覺。露露雖然再沒有在我面前說什么,但蕓芳一來,她總是一句話也不肯說,就像那天接聽了張美鳳的兩個電話以后那樣保持著極度的沉默。
已經是最后一天了,第二天我們就得動身回香港。我見露露除了不大愿意多說話以外,精神狀態看上去都還正常,終于放下了心。但是,當天午后卻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正是我最不愿意見到的筱小姐。很明顯,肯定是蕓芳瞞著我們請了她來的。
筱小姐已經老得不像個模樣,但言談動態卻依然一如當年,她幾乎不讓我有說話的機會,毫不客氣地進了屋,大聲說:“天杰弟,多年不見,聽說你已經成個香港大闊佬!難得回一趟上海,怎么不去住五星級賓館,還住到這間破房子里來?這一位是你的夫人吧,那我就該叫她一聲弟媳婦。好福氣!好福氣!你們都成了人上人,可不能忘了我們這些留在大陸的窮朋友啊!”
我剛一見面,就揣摸出了她來的目的是為了什么,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十有八九是為蕓芳的問題跟我清算舊帳來了。這免不了使我有點心虛膽怯,何況還當著露露的面。我知道自己的確對不起蕓芳,特別是當年憑著主觀猜測去主動交代了和蕓芳的關系,肯定已經連累了蕓芳。
我多么希望露露能主動離開一會兒,免得她再一次遭受不必要的精神刺激。但露露卻一直像個木頭人似地呆坐著不動,不知道在那里想些什么。
筱小姐坐下后便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她正是為了蕓芳的事才來的,蕓芳生來是個苦命人,當了一輩子的奴仆,心里有了苦惱和冤屈也不敢痛痛快快地說出嘴里,這才不得不請了她到這里來。以往我和蕓芳的關系她也不想多說了,反正我自己心里有數。
“天杰弟,我只想和你推心置腹地談一談蕓芳今后的生活問題,但是……”她瞥了一眼露露說,“我怕弟媳婦聽了會有什么想法,不大方便,能不能……?”
露露顯然也留神傾聽著這位不速之客的話,她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很快站起身離開客堂間,“砰”一聲把自己關進了臥室。我連忙跟進去想對她說些安慰話,她什么也不說就把我推出了臥室門。
筱小姐替蕓芳提的要求不外乎是錢和住房的問題,能使蕓芳到了年老體弱的時候不至于還去到處侍候人。事情到了這一步,實際上我心里也早就有了這樣的準備。除此以外,我還能為蕓芳做些什么呢。
經過了一番討價還價以后,我終于滿足了筱小姐提出的要求。好在這次我回到上海來,有一家電影制片廠意外地給我一筆相當大的原作稿費,足夠讓蕓芳買到一處安身的住房,一直能過上普通市民的生活;如果筱小姐不會因此向蕓芳敲詐勒索的話。
當我把這筆錢親手交給蕓芳時,蕓芳見了那么大的錢款,緊張得不得了,雙手也盡是在那里簌簌發抖。她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直到臨走前才特地到臥室里去和露露小聲說了些什么。
不過我發現她在回過頭來向我示意告別的時候,她的眼角邊迅速掛上了兩大滴淚水。她噙著淚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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