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地

　　“那賤人到底使了什么手法，竟讓大王幽禁太子！”王后不斷說著同一句話，手邊的手絹已經濕了好幾帕。

　　因為宜臼降生之時鎬京城內曾有鳳凰神鳥現身，因此他的出生一直就帶有很神奇的色彩，加上是正宮所出的長子，從小所有人對他都是畢恭畢敬，而周王，也一直非常喜歡這個嫡長子，早早便立了他為太子。

　　這是第一次，周王懲罰他。

　　所以也難怪王后的怨恨，她原本就視褒姒如同眼中釘，這一下更是刺到了這位慈母的心頭肉，讓她如何不淚濕滿巾。

　　“王后不可自怨自艾，”侍女在一旁道，“那賤人現在不僅僅是霸占大王，甚至已經開始欺侮太子，王后您必須要采取措施來對抗了。”

　　“我能怎么辦？”王后顯得很無措。

　　侍女看看四周，神秘地湊近王后：“據婢女這幾日觀察，那賤人食欲不振又嗜睡如渴，而且又有些嗜酸辣之物，八成是有了身孕。”

　　“什么！”王后如同晴天霹靂，呆呆坐在椅子上。

　　“娘娘莫慌！”侍女道，“這件事很重要，若那賤人誕下王子，婢女不敢保證太子殿下之位能不能保，娘娘您能讓那孩子順利誕生嗎？”

　　王后腦中一陣麻：“你什么意思？”

　　“趁現在還沒有人發現，連那賤人自己也沒有察覺，正是娘娘的好時機，”侍女的臉變得很猙獰，“比如，那賤人如果突然摔了一跤，或者吃了什么不該吃的……”

　　王后覺得侍女的聲音有些遙遠，卻又清晰地在耳畔回響。

　　褒姒在花園中漫步著，她的侍女們都不明白為何這位娘娘這么喜歡這個冷冷清清的花園，而不喜歡去一些熱鬧的地方。

　　曾經這里也是經人細心料理的，但自從十幾年前周王帶人在這里獵殺了一只鳳凰之后，后宮的人就對這里有些畏懼，畢竟死去的是一只神鳥。沒有人來打理，這里就漸漸荒蕪了，不過周王也不怎么來了，這正好給了它進一步荒蕪的契機，漸漸被人遺忘。

　　它倒荒蕪得別有一番景致，褒姒想。

　　花圃早已被雜草霸占，瘋長了一人多高，擋住了視線，樹木卻長得格外茂盛，也許脫離了人為的修整，它們反而長得更加自由了。

　　她初來的時候也是害怕的，她總會想起那日滿天箭雨的樣子，想起藍鳳是怎樣被亂箭射穿，釘死在地上，想起那黑壓壓的大網，罩住了整個天空，帶著死亡的威脅。

　　她不禁抬頭看天，宮墻之高，何嘗不是另一張巨大的網呢？而那遙遠的九天，是她曾經熟悉卻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啊！”

　　輕叫一聲，無意間一腳踩滑，她連忙扶助手邊的墻面，高高的雜草掃著她的面龐，有些微微的癢。

　　“什么人！”

　　一聲巨吼，伴著長劍破空的聲音而來，身邊的侍女們紛紛尖叫著往后退去，看著一鋒雪亮的劍光直射而來，直指褒姒的咽喉。

　　褒姒卻沒有動，她似乎是嚇呆了，但是臉上依然是淡淡的冷漠，絲毫沒有驚嚇的意思，她甚至都沒有去看一眼朝她刺過來的劍尖，而是越過那柄劍看向了從亂草之后兀然而現的面龐。

　　原來你也在這里。

　　她有些傷感，同一個地方，同樣的模樣，卻是兩世為人，隔著遙遠而模糊的記憶。那時候，她眼睜睜看著他身中亂箭，現在，她又眼睜睜看著他拿著劍刺向自己。

　　難道他們永遠都逃不開刀光劍影？

　　如果死在他的劍下，也許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然而劍勢猝然停下了，在離她咽喉僅僅一寸的地方。

　　宜臼一時間有些失神，他恍然覺得眼前的畫面很熟悉，卻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像是兩個換了角色的戲子。他看到來人竟是褒姒的時候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樣一個荒蕪的地方會出現褒姒的身影，他一直以為這后宮之中只有自己偏愛這里，帶著說不清楚的原因。

　　他及時停住了劍，卻又呆了幾秒鐘。

　　等反應過來，急忙收劍行禮：“娘娘贖罪，宜臼不知是娘娘，失禮了。”

　　侍女們連忙山前扶住褒姒，面上都有剛才拋下她自己逃命的愧疚。

　　褒姒剛剛才蕩漾起的對于過往的記憶被宜臼這句話擊碎得蕩然無存，突然從天堂掉到人間，幾乎有些眩暈。

　　然后她淡淡笑了，眼前的面容這樣熟悉，讓她如何去區分前世今生？

　　宜臼已經是第二次看到褒姒的笑容，在深深的驚艷之余又多了一分奇怪，因為據宮里的人說，褒姒是從來不笑的。

　　“太子怎么會在此練劍？”她問道。

　　“父王罰我面壁十日，這里正是受罰之地。”

　　原來是這里？命運的巧合有時候真的讓人難以言說。

　　“娘娘，虢大夫已經到宮中了。”侍女在旁邊輕聲提醒了一句。

　　對了，今日還有正事要做，褒姒心里想。

　　“那太子繼續吧，本宮不打擾了。”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娘娘。”他卻突然叫住了她。

　　她回頭，心臟卻急速跳動——命運已經讓他們再次相逢，她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意外之事，也許，他會在無意間想起她來？

　　宜臼輕嘆口氣，有些無奈：“宜臼知道后宮之中妃嬪之間難免生嫌隙，宜臼只希望娘娘不要與母后為敵，所有事情到宜臼這里就停止，宜臼多謝娘娘了。”

　　褒姒看著宜臼有一種想沖上去打醒他的沖動——那是你的仇人，你怎么可以這樣護著她！

　　然而她忍住了，她只是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幾次，真是愚蠢的人，那是他的母親，他如何不維護？他早已不記得前世之死，只記得今世之生。

　　“太子真是孝子，”她淡淡道，“王后位尊如斯，褒姒小小女子，怎敢造次。”

　　不等宜臼說話，她已轉身走開，心中的恨意綿綿而起。

　　你們毀了藍鳳，怎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孝順！

　　宜臼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輕輕搖頭，收起劍，走進花園深處。

　　“虢大夫這么有心前來探望本宮，本宮真是何德何能。”褒姒斜倚在榻上，看著躬身一旁的虢石父。

　　虢石父拜了一拜：“虢石父能有機會孝敬娘娘才是何德何能，娘娘乃天人，我等凡夫俗子一見難得啊。”

　　這話雖是奉承，卻在無意中點到了褒姒的隱處，她吩咐一聲“賜坐”，啜飲起桌上的香茗。

　　虢石父卻沒有坐，繼續道：“多謝娘娘賜坐，不過微臣還有一些小禮品進獻給娘娘，希望娘娘笑納。”

　　褒姒略點點頭：“呈上來吧。”

　　虢石父連忙一招手，一群侍女立即端著金盤順次走來，站定在褒姒面前。

　　“這是玉石如意、珊瑚鏡臺……”虢石父開始一樣一樣介紹。

　　褒姒眼睛淡淡掃過，這些東西固然名貴，可惜在褒姒的心中卻毫無分量，不是她不喜歡那些耀目的顏色，而是一個在仇恨中深陷的人，很難對這些身外之物產生興趣。

　　她突然停住了，直瞪瞪地盯著一個金盤。

　　虢石父敏銳地感覺到了褒姒的眼神，連忙將那金盤奉上：“這是昆侖仙境的珍品，鳳凰彩蛋。”

　　她當然認識，那光彩琉璃的色彩是人間難以想象的完美，也是她記憶中溫暖的幼年。

　　她輕輕取起彩蛋，卻覺得輕如鴻毛，不禁蹙起眉頭。

　　“這彩蛋為了便于保存，所以以針鉆孔，已經流干了里面的東西，只剩了這華美的蛋殼，以作裝飾。”虢石父得意地解釋，這彩蛋的制作他可是花了大心思的，光是等彩蛋流盡就等了半月之久。

　　她感到全身一陣疼痛，似乎流盡的不是那蛋中成形的雛鳳，而是她自己。

　　人類的殘忍超乎了她的想象，盡管她已換身為人，依然難以想象怎樣的冷酷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藍鳳不是也是被亂箭射死的嗎？人類尊鳳凰為神鳥，但那只是在祭祀之上的程序，當鳳凰真正現身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為滿足自己的欲望而致其于死地。

　　“虢大夫真是巧奪天工。”連她自己沒料到，她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娘娘喜歡就好。”虢石父第一次得到褒姒的稱贊，興奮不已。

　　虢石父退下去了，褒姒捏著彩蛋立在窗前。

　　我既然已經可以如此冷漠，那么復仇就指日可待。帶著惡意，她像欣賞藝術品一般端詳著手里的彩蛋。

　　然而不出片刻，她臉上已是一片淚水，頭也開始發暈，像一朵癱軟的花朵一般，緩緩倒了下去。

　　“娘娘！”

　　“快叫御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