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S城如一個巨大的烤箱，街道、樓宇、樹木都被烤成干干的膨松的面包。

　　三經街的一家寫字間里，落地風扇吱吱嘎嘎地轉著。十來個人也如同風扇的葉片一樣不緊不慢地低速旋轉著，出進進，進進出出，有條不紊忙得不亦樂乎。

　　寫字間里頭，一個老板臺背后坐著一位黑瘦的人，不停地指揮著，訓斥著：小何，你的平面設計怎么搞的，沒有點新意？楊柳，渾南動漫城那邊有沒有回音，跟負責人談，能不能在這期雜志贊助個版面？小劉，同印刷廠聯系一下，我們這期雜志什么時候出？還有大原，傻看著我做什么，趕緊跟你表哥聯系下，啤酒節的策劃，看看他能給我們指點下。

　　這位比比劃劃的人是洪哥，是這雜志社的老板。他以前在電視臺做攝影編導。那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他常常開一輛面包車，到音樂學院去選臨時演員。排在眼前的是清一色的美女，每個都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他會從中選出最嫵媚最勾人的，然后拉著美女試鏡，看場地。每每有美女投懷送抱，他都來者不拒。然而這樣的日子很是短暫的，很快就有女生家長反映到電視臺領導，說：我女兒懷孕了，你看咋辦吧。電視臺領導羅列了一籮筐的干私活分黑錢泡妞泡到女大學生懷孕流產等一系列問題，直到洪哥滿臉是冷汗自愿提出辭職離開電視臺為止。洪哥從電視臺離開后，擺過地攤兒，到南方批發過服裝，倒過車皮，開過礦。不過，一個接一個賠本失敗沒有讓他絕望。最后，他孤注一擲，拿出所有積蓄開了一家傳媒公司。他最經典的推銷案例就是在一個春節前，以雜志社的名義搞了個評比，省級優秀羽絨服企業的評比。他在收到廠家的錢后，趕制了一批牌匾，送到廠家。每每提到這一案例，他都滿眼放光，他成功了，所有的口袋都裝滿了花花綠綠的鈔票！這是他的第一桶金！然后，他又通過市宣傳口的領導要了一個活兒，就是在小區里布幾個宣傳牌。他把宣傳牌的廣告賣了，這一單就掙了二十四萬！每每講起這些，他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那神情如同乞丐在饑餓時捉到一個虱子那樣興奮。

　　洪哥最后將目光長久地徘徊在楊柳身上，那目光是那么溫柔，含情脈脈似水柔情。楊柳是雜志的銷售主任，三十出頭，風騷少婦，嫵媚妖嬈。

　　楊柳是社會人兒，很明白領導的心思。她操起電話，嗲聲嗲氣地說道：吳總，今天有空么？上次我們喝酒時談的事兒，您還記得不？你好壞呀，這么一會就忘了。我給你提個醒兒。再想想。對，就是那件事兒！我們這期雜志有一個封面，才十萬，不貴。噢，太好了，下回我好好陪你喝一杯呀。你太客氣了。謝謝你了。楊柳眉飛色舞地說道。

　　楊柳得志洋洋地宣布道：“周三，進行最后談判，封面，10萬元大單！”

　　整個雜志社熱沸騰了。

　　洪哥立刻親自給楊柳倒一杯茶，說道辛苦了！

　　楊柳笑道：為人民服務。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幾天后，在渾南動漫城的一間會議室里，談判開始了。

　　雜志社這邊，洪哥為壯聲勢，把總編、副總編都叫上了。楊柳身子如同海星一樣，緊緊挨著渾南動漫城的吳總坐著。楊柳先介紹了版面情況，然后雙方就進入到討價還價階段。洪哥始終沒有開口。渾南動漫城的老總是個老油條，一口咬定，只給三萬。

　　沉默。

　　總編和副總編，這兩位是雜志社創立時的元老，在這關鍵時刻，也想表達一下想法，就開口了，三萬就三萬吧，這次不掙錢，爭取下次合作，就算交個朋友。

　　洪哥狠狠地瞪了總編和副總編，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最后，這個版面就賣了三萬，洪哥恨得牙根緊咬，一口惡氣難以釋懷，終于找個由子將總編和副總編給開了，炒了他們的魷魚。

　　總編和副總編灰頭土臉地抱著個紙箱離開雜志社的情景很精典，很生動，這在雜志社內部有了一種殺雞給猴看猴子腿肚直轉筋的效果。好長一段時間，雜志社里人人自危，見到社長都低眉順眼不敢囂張不敢造次。而楊柳呢，一個版面本來要十萬元的，結果只給了三萬元，回扣也大幅地打折，總有點喪氣，看起來如同被盛夏似火驕陽曬蔫似的，無精打采有氣無力的。

　　這里，最受觸動的人，是我。

　　我認識到職場中的險惡，便如同剛進門的小媳婦一樣，處處小心，時時在意，不敢多說一句話。

　　但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洪哥總是能找到毛病，找了個機會就會被痛批一頓。我開始漸漸明白，洪哥并不缺什么策劃，其實就是想通過我，跟表哥多聯系下，想他那里挖些客戶，掏些墻角，爭取些人脈資源。

　　但是，表哥總是很忙。我每次去他那里，他總是在開會，大會小會長會短會，沒完沒了的會。沒辦法，我衣冠楚楚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候著，看著花枝招展的美女記者風風火火地出入他的門口。就這樣，一個月盤點下來，我卻一事無成。

　　洪哥黑著臉忍耐了許久，終于找我談話了。他講話的套路通常是先哭窮，說雜志社業務不景氣，銷售業績上不去，拉不來活兒；然后他才談正事兒，那就是看我能不充實銷售隊伍。做銷售，就是跑廣告，每月底薪300元，事成之后提成百分之三十；他軟硬兼施地說，這里不需要什么策劃了，如果不做銷售，那只能走人。他還因勢利導地說，其實銷售也挺好的，工作有彈性，而且一旦成功銷售一單，提成也不少呦。

　　底薪300元，這比市里最低工資還要低。這似乎有點侮辱人的味道。我有點猶豫。但轉念一想，這是我轉業后的第一個臨時工。我不想輕易放棄，還是接著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