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密

“我做了一個夢。”

葉茂云沉聲道。

喬顏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并不搭腔。

“那是個廢棄的工地，到處是鋼筋水泥，卻意外地有一種藝術的美感，我最先發現了它，常常去寫生，后來，我們幾個就把它作為秘密基地，每個周末都約在那里見面，什么也不做，就是躺在樓頂曬太陽。”

喬顏突然打斷：“幾個？”

“石屹是個粗線條的家伙，大喇喇地倒每天都沒心沒肺地開心；子駿總是不說話，但心地很好，善良、寬容、信任朋友。還有燦陽，是個很好的女孩兒。我們四個，是最好的朋友。”葉茂云笑了笑，舒緩的神情像是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喬顏倒了一杯熱水，推到葉茂云面前。

“那天，石屹的女朋友意外有了，他急著用錢，就把自己唯一還值錢的組裝電腦賣了，我看著他嘻嘻傻笑著數著錢，覺得這個人真是單純得讓人愧疚。他說這些錢還能有剩，到時候請我們去吃飯，還要給燦陽買個好點的生日禮物，誰知道就一錯身的時間，就被那個混蛋小偷順走了。我們一直追著那個小偷，都快斷氣了，才在死胡同把他截住。我們當然把那小子狠狠揍了一頓，媽的，也不看什么錢就敢偷。”

葉茂云說著激動起來，像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喝了一口水，滋潤因暴躁而有些干裂的嘴唇。

“我們把那小子帶到基地，想著得和子駿、燦陽他們一起教訓教訓那個混蛋。子駿又帶了新的女朋友來，所以沒動手，不過也踹了兩腳。燦陽……”

葉茂云突然頓住，流暢的語句生生被卡斷。喬顏抬頭看去，他的嘴唇煞那間慘白，微微發抖，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方向，但卻沒有焦點。

“他們認識。”喬顏淡淡提了句。

“他們認識……他們竟然認識！”葉茂云猛然灌下一口杯里的熱水，“燦陽的臉一下子就白了，我們從來沒見過她那么恐懼的表情，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不動。而那個小偷……那個混蛋！他看見了燦陽，突然就笑了，一臉猥瑣說‘口味兒變了呀，現在喜歡在這種地方了’……”

喬顏眉頭略微一皺，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燦陽話都不敢說，只顫抖地往后退，我們都很疑惑。那個混蛋卻嬉笑看著我們，說‘人數還不少，連女的都有，喲喲……怎么，你們以為她是什么好玩意兒，什么圣女啊！屁，就是個爛貨……’他還說……他還說……”

“知道了。”喬顏冷冷道，感覺心里一陣惡心。

葉茂云卻像陷入了一場難醒的噩夢，不敢直面，卻也不敢忘記：“燦陽竟然曾經和那個混蛋混在一起，在她還是個壞學生的時候……我們都傻傻地不知道該做什么，只聽見那個混蛋不停炫耀的惡心的話，還有燦陽捂著耳朵的尖叫聲，但在我眼里，卻那么渺遠，就像一場啞劇……燦陽突然像發了狂一樣沖向那個混蛋，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你絕對想象不到，燦陽會和別人瘋打成那樣，就像……不要命。”

喬顏略略思索了一下，的確是無法想象那個畫面。

“我們幾個都沒動，嚇傻了，直到那個混蛋被燦陽掀翻到露臺外……”葉茂云的聲音突然放緩，喬顏的眼前便像電影慢鏡頭一樣——一個矮小的身影往后一倒，輕輕飄在空氣上，緩緩下墜，時間被拉扯得如此漫長，以至于你可以看清那人臉上的極度驚恐、極度飄渺和極度模糊，然后他的頭撞擊上一處鋼筋，你聽見他骨骼破碎的聲音，就像秋天踩碎一地的落葉，“咯咯咯”——“咯咯咯”——

像一股真氣從體內泄去，葉茂云長長噓了一口氣，拿起水杯喝了幾口，停了一會兒：“燦陽愣在那兒，她呆呆地看著我們，問：‘他死了嗎？’很長時間沒人說話，然后她開始尖叫、開始自言自語，我們猛地反應過來，子駿安慰她說：‘他沒死，這里不高。’我們都跟著附和，突然子駿的新女友說：‘你們下去看看。’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說，但是我們就鬼使神差地下去了，遠遠地，看到那個混蛋——不，那具尸體，就靜靜地躺在地上，還有一大灘血……”

“你們埋了他。”喬顏沉聲道。

葉茂云恍惚地看她一眼：“埋了？對，我們埋了他，埋得很深很深，血跡也除掉了，絕不會有人發現……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那兒，有一具尸體……”

喬顏雙眼微垂，低聲念道：“她下了閣樓，卻怎么也找不到她的鞋子，她找了很久，然后在角落里哭泣，她對自己說，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葉茂云抬眼看著喬顏。

“這是《閣樓少年》的結尾，那天之后，你們再也沒去過那個秘密基地，也沒再和莊老師有任何往來。”喬顏淡淡解釋。

莊燦陽，著名作家，喬顏的偶像，在喬顏就讀的大學客座講學。

可是她被捕了，故意殺人罪，死刑。

她殺害了自己高中同學曹子駿的妻子，在埋尸時被發現，無可抵賴。

整個國度都沸騰了，女作家殺人埋尸被判死刑，每個人都在猜測案件的真相，尤其是當他們從各種八卦渠道知道，這個女作家少年時曾作風不正，輿論便紛紛倒向情殺。

但沒有人知道真相，曹子駿在妻子被殺后瘋了。

這是一個秘密。

“這是一個秘密……”葉茂云輕輕道，“我們不敢見面，也不愿見面，我們怕想起那天……那片鋼筋水泥下埋葬的東西……后來石屹死了，子駿瘋了，燦陽殺了子駿的老婆，她也死了……下一個，就該我了……”

“石屹怎么死的？”喬顏突然問。

“石屹？”葉茂云一個戰栗，“他跳樓了，從學校最高的天臺。”

喬顏微微皺了皺眉頭。

“下一個，該我了……”葉茂云喃喃自語。

“該你了。”喬顏接口，“如果不是當年那一點點私心，也許后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葉茂云驚慌地盯著她。

“石屹的女朋友有了身孕要墮胎，他找你借錢，你卻沒有借給他。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沒借，也許你想留多點錢買生日禮物給莊老師，畢竟你們三個——你、石屹、曹子駿——都喜歡莊老師，都在暗地里較勁。所以石屹在女朋友懷孕的情況下還會想著莊老師的生日，曹子駿那樣內斂含蓄的人總是不斷換女朋友，而你則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模樣癡心守護，你們都在用自己的手段爭奪莊老師。”

葉茂云下意識地點點頭：“燦陽，是個好女孩兒……”

“后面的事情只是一個意外，太過偶然，但你一直覺得是自己造成了這一切，如果自己當初借錢給石屹，他不會去籌錢，不會被偷，也不會帶那個混蛋去基地……”

葉茂云像只小狗“嗚嗚”地哭出聲：“是我……是我造成一切……”

“你們達成了默契，保守這個秘密，可是沒多久，石屹承受不住了，他想去舉報莊老師，卻被你發現了，于是你約他到學校天臺，把他推了下去……”

喬顏雙眼緊盯著葉茂云：“你殺了石屹。”

“我殺了石屹……”葉茂云默默自語，突然輕輕笑起來，“傻瓜呀傻瓜，他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為什么不保守秘密……他不是真的愛燦陽，甚至不是真的珍惜我們的友誼……”

喬顏看著已經呈現瘋癲狀的葉茂云，紋絲不動：“曹子駿的女朋友以這件事為要挾，所以他們一直沒分手，直到成年、結婚，多年來曹子駿一直被自己的妻子威脅，生活得很痛苦。而他的妻子，多年來一直對丈夫頤指氣使，過著女王一樣的生活，有一天卻發現，原來丈夫從沒忘記過那個殺人的少女，自己的婚姻竟然是建立在丈夫對另一個女人的保護上，她崩潰了，她找到了那個可惡的女人，威脅要揭穿他們所有人的罪行……”

喬顏頓了頓：“然后莊老師，殺了她。”

“哈哈哈哈……”葉茂云大笑起來，一邊拍著桌子一邊抹著眼淚，笑得不能自抑，“傻瓜傻瓜，都是傻瓜……”

喬顏冷冷看著葉茂云，看著他一直笑，漸漸地卻慢了下來，卻還捂著肚子面目扭曲，額頭上奇異地滲出豆大的汗珠，沿著慘白的面龐滴滴落下，滴落到桌上的水杯里，雙眼充血，喘息急促，牙齒緊緊咬著嘴唇，滲出絲絲鮮血，嘴角卻始終帶著詭異的微笑，看著喬顏。

“下一個，該你了。”

取下手套，喬顏抬頭看了看路燈，那橘黃色的燈光映得整座城市像一個夢境，她輕輕地關上了門，突然記起《閣樓少年》的卷首語——

這是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