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莫贅述廣華的幸福生活，現在該來交代槿生的故事了。

　　就在廣華結婚的這年夏天，槿生經過四年的寒窗苦讀，終于大學畢業了。那時候的大學生可真是貨真價實的天之驕子，上學時不必說了，哪怕穿件破衣爛裳，只要胸前佩戴一枚某某大學的校徽，便可引來多少羨慕的目光。到了畢業季，更有國家統包分配，多少好單位都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望著能分來一兩個大學生，無奈僧多粥少，多半不能如愿。

　　槿生畢業那年，他的家鄉上江縣政府早早就打了報告到市委組織部，強烈要求分配一個大學生到政府辦公室拿筆桿子。到了關鍵時刻，上江縣縣長還親自去到地委組織部耍起了賴皮，說是不分給他一個大學生，他就不走呢。

　　那時的大學畢業生絕大多數都分配在省市一級，縣里哪能輕易要到？上江縣長這般胡攪蠻纏，地委組織部門不用說要多為難就有多為難呢。這年分回本地區的大學畢業生里面，上江籍的總共只有四位，而且只有郭槿生一人學的是正宗的中文專業，與上江縣長的需求對口。且不說地區有多少單位和部門都在爭搶這個才子，便是郭槿生自己愿不愿回到家鄉去還是個問題呢。

　　誰知模生竟是個特別好說話的人，地委組織部的人事干事向他做了一通工作，說了些曉以大義的話，他就愿意回去家鄉報效父老鄉親了。上江縣長樂得合不攏嘴，在地委組織部辦公室里，他見到槿生便握著他的手使勁搖晃著說：“郭槿生同志啊，難得你是個翻身不忘本的人呢，咱們九嶺山區的人民真沒白養育了你！”說得槿生倒挺難為情的。

　　這一來，槿生就回到了上江縣政府辦公室工作。進入政府工作也算是走上了從政之路，那時候社會風氣還比較純樸，社會階層的固化遠不像現在這般嚴重，沒有家庭背景的農家孩子也可以靠自己的打拼在事業上取得進步。

　　像槿生這樣的人從政，看上去自然很有優勢很有前程的，他有學歷、有文化，人又年輕，況且又是縣長去地委組織部耍賴爭取來的，往后他還能沒有提撥嗎？不光赤山寨里，便是縣委政府大院的許多人，也作出了這般常規的判斷，都不由自主地寓目于槿生了。

　　槿生報到上班，由于他是新分來的大學生，縣里對他算是很重視，上江縣政府辦公室王主任還親自領著他拜見了幾位正副縣長。副縣長們都例行公事地說了些客套話，諸如“不錯不錯，小伙子好好干、大有前途……”之類。到了和縣長見面的時候，縣長在辦公室里和槿生第二次握手，話沒多說，握手時也沒使勁搖晃，只點頭說了幾聲“好、好好、來了就好……”，全不像在地委組織部要人時那般熱情洋溢了，那個談笑風生的縣長驀然變成了一個老成持重的人，給槿生一種不怒而威的感覺。

　　見完領導，王主任便把槿生交給一位姓陳的副主任，說是由陳主任給安置呢。這陳副主任比王主任小不了幾歲，人非常隨和，長得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尊彌勒佛似的。陳主任把槿生帶到各個辦公室給所有同事都作了介紹，所到之處都不忘特別強調：“小郭是咱們辦公室里頭一個本科生呢，往后還大家請多關照……”無形中把槿生推向一個鶴立雞群的處境。

　　末了，陳主任把槿生安置在他對面的辦公室，里面正中擺放著四套辦公桌椅，其中三套已經有了主人了，分別是兩個年輕的小伙子和一個中年男子，他們都算是政府辦公室秘書。槿生是后來者，自然就坐了進門的那套空桌椅。

　　當時縣長到地委組織部去要人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一個大學生回縣里拿筆桿子，可是槿生上班一兩個月，卻沒有正兒八經地寫過什么文字材料呢。

　　據槿生暗中觀察了解，上江縣政府辦一正兩副三位頭兒，只有王主任是中學老師出身，算是有一紙師范文憑。王主任雖說是政府辦的一把手，待在辦公室里的時間卻不多，每天不是陪著縣領導這里那里出差下鄉，就是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槿生自從那天由他領著拜見了縣領導以后，便很少和他照面了。

　　陳副主任是從前的“社教”干部，但搞“社教”以前，卻只是一個村里的農電工，后來不知怎的七轉八拐進了縣政府辦，并混到一個副主任頭銜。

　　除了這位陳副主任，政府辦還有另一位副主任名叫陸伯雄，前幾年才從縣供銷社辦公室調來的，只有三十幾歲年紀，卻已經禿了頂，長得精瘦高長弓腰，看起來像個大蝦公似的。陸副主任現在算是上江縣政府辦的筆桿子了，政府辦的重大文字材料都由他起好初稿，再交由王主任把關。他每天一上班便忙得不可開交，他倒不打理什么具體事務呢，只見他在辦公室里進出，手里總拿著一疊材料紙，似乎一個身子都纏在文字里面出不來。

　　這位陸主任有個特點，他逢人就要訴說搞文字工作的辛苦，似乎當著這份差事苦不堪言。槿生上班沒多久，他找槿生談過一回話。槿生以為，他應該是有什么工作要向自己交代吧。可誰知他只是一個勁地向自己訴說他寫材料如何如何地辛苦，什么每天都要加班啊；什么自打從供銷社選調進了政府辦，就從來沒有在晚上12點以前睡過覺啊；什么積勞成疾，落下一身的毛病，逢著變天下雨，這里那里渾身沒有一處地方不痛的……

　　槿生就尋思，陸主任這般向自己抱怨工作辛苦，是不是想讓自己有所表示？他便精神抖擻地積極主動地向領導表態說：“陸主任能者多勞，自然辛苦了。不過現在我來了，算是多了一個人，多了一雙手，往后領導有什么事情要人打下手，盡管吩咐我好了。”陸主任聽了這話，眼睛一亮說：“好啊好啊，難得小郭你來了，往后我就舒服多了……”

　　可是，奇怪的是，槿生上班許久，陸主任并沒把什么文字材料交給他撰寫，照例是每天自己材料紙不離手地在辦公室跑進跑出。有時候實在忙不過來，一些簡單的材料，他仍然交給槿生辦公室里那些年輕的秘書打理。而年輕秘書寫出來的東西，又往往不如他的意，他便氣得在辦公室里抱怨，說什么凡事都要他親自動手，他也不是千手觀音，哪里忙得來這許多事情？又說這政府辦里人才濟濟，怎么就沒個人能幫自己搭把手呢！

　　一來二去，槿生便瞧出了門道，陸伯雄陸主任的抱怨其實是一種驕傲。他是沖著老大粗陳主任去的，也是沖著上江縣政府辦公室除了王主任以外，那一班拿不起筆桿子的人去的。

　　槿生可看出來了，上江縣政府辦這兩位副主任早已是面和心不和的，因為陳主任是個老大粗，陸伯雄便要凸顯自己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同時槿生也看出來了，陸主任其實很不愿意放棄這份驕傲和優越感，因而槿生的來到，在他來說，便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上班伊始的日子，槿生簡直可以說是被晾了起來。有時候遇上縣里召開大型會議或是有了什么重大事情，連辦公室里那幾個年輕秘書都各有文字材料撰寫任務，寫了什么東西都交給陸主任閱示，穿梭似的在他辦公室跑進跑出，忙得不可開交。

　　惟有槿生沾不上文字的邊兒，倒由陳主任差使著干些買東買西、尋張找李、端茶倒水的跑腿活兒。慢慢地槿生又感覺到，陳主任使喚他的時候，雖說也是笑容滿面、客客氣氣的——小郭，你把這個花名冊送到縣委辦去好嗎？要或就是，小郭，我這里來了個包裹呢，你去郵局跑一趟替我取回來好嗎？但是，槿生明顯地感到，他的笑容里面，他的客氣話里面，透著一種說不出摸不透的味兒。

　　有時候陳主任辦公室里來了什么客人，端茶倒水的活兒，他鐵定要叫喚槿生干的。便是別的年輕人閑著，而槿生忙得不可開交，他寧可等著槿生忙完，也不支使別人。每每槿生在他辦公室里躬著身子端茶倒水招呼客人，陳主任總是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后面，感覺良好地往大班椅上一靠，打著哈哈笑兮兮地向客人介紹說：“呵呵，這是小郭，人家可是我們辦公室里新分來的大學生呢……”

　　槿生非常納悶，他不明白陳主任為什么要這樣做，要或是自己與人相處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因而說話干事，更加小心謹慎。

　　有一天，槿生因有個事情要向陳主任請示，走到他辦公室門口，忽然聽見他和一班客人在里面談笑風生，似乎是人家在恭維他有能力有水平什么的，陳主任便哈哈大笑，繼而壓低了嗓門說：“什么叫能力水平？誰人不曉得我是個農電工出身的老大粗？不過呢，話又說回來，不是我吹牛，老大粗也沒什么不好嘛，你看現在我們辦公室分來了大學生，還不是跟在我這老大粗的屁股后面跑腿嗎！哈哈哈……”

　　槿生聽著這話，又想起陸主任這一向有意無意露出來對自己的冷落，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在單位上的處境。說起來是惟一的一個大學生，鶴立雞群，又是縣長親自要來的，前途無量，實際上這就是虎落平陽、龍陷淺灘啊！

　　他心里猛然一酸，差點沒有滾落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