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出了徐耀武的公館,幾乎是腳不點地地直奔宋寶琴的住處。這間簡樸的斗室,此刻空無一人。她知道宋寶琴還在忙著安排文化人轉移的事,老范去接柳如靖、任竹嫻來和她一起轉移。李丹來到這兒,松了一口氣,等著戰友到來。
徐公館里驚險的一幕還在眼前盤旋。她真感激那位大力相助的曲科長。郭大哥說得好:讀者是水,我們是魚。魚說什么也離不開水呵!看來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有正直的人民,革命者就能如魚得水。偉大的播火事業,已經把真理的春風吹遍了各個角落,也吹進了像曲科長這樣正直人的心懷。自詡為“精誠團結”的國民黨,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
在這寂靜無聲的小屋里,李丹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地折騰起來。勝利地完成任務,并沒有給她帶來喜悅。她從來都把成績歸功于黨和同志們。她此刻感受到的卻是難言的憤慨和焦慮。這個年輕的戰士,在即將離開桂林的時候,往事像過電影似地在腦海里重現,她無情地解剖著自己,斥責著自己:
昨晚的花橋會議上,李丹詳細匯報了上級領導撤走后的工作情況,當她講到可疑的報攤事件和叛徒嫌疑問題時,陶毅之贊揚了她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和對唐祖湘進行的考察,同時決定由李丹出面再進行一次考察。現在真相已經大白,叛徒果然是糾纏了她很久的唐祖湘。李丹對于這一精神上的巨大刺激簡直無法忍受。是感情上的糾葛嗎?不是。愛和恨是那樣的涇渭分明。當一個人發現自己被一條口蜜腹劍的毒蛇欺騙時,將會以百倍的仇恨殺個回馬槍。使李丹感到揪心痛苦的是,自己的過失差點給黨的事業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她惦記著親愛的戰友柳如靖和任竹嫻,特別是柳如靖,他忍受著精神上的委屈,一直在默默地協助自己工作。對這樣一個可敬的戰友,自己將以什么行動向他贖回以往的過錯?自己在黨的保護下擺脫了毒蛇的糾纏,柳如靖和任竹嫻是否安全呢?毒蛇就在他們身邊。敵人在南方出版社撲了空,必然要找他們開刀。如果他們被害,自己不是有責任嗎?李丹焦躁地捶著腦袋,責備自己對不起黨,對不起同志。
她看看手表,八點半了。是時候了!怎么還不來?該不會出事吧?她因為坐立不安才用踱步來打發時間。可是踱步并不能減輕她心靈上的負擔,反而不斷地提醒她時間在逝去。手表上長、短針又疊在一道了,都快八點三刻了。她急不可耐地走到門旁。宋寶琴關照她不可出門。她只得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屋外的動靜,等待著期望中的腳步聲。
來了!她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沉重有力,像榔頭敲擊著地板;一個輕盈敏捷,像隨風卷動的落葉。相同之處是步子都邁得很急。顯然有什么急事。大概是柳如靖和任竹嫻來了。李丹忙抽開門閂,把房門拉開一條縫。果然是任竹嫻。不知為什么,任竹嫻一反往日沉靜的神態,一頭撞了進來,見到李丹,驀地撲在她身上,強忍在眼眶內的淚水撲簌簌直往下掉,猛烈地抽泣起來。李丹還當她是替自己擔心,撫著她的肩膀說:“你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嗎?”可是任竹嫻抽泣得更厲害了。
李丹抬眼望望跟在任竹嫻后邊進來的老范,見他臉上也堆滿了烏云,眼里也含著淚花。她這才發現他們身后沒有柳如靖,不由一驚,忙問:
“小柳呢?他怎么沒來?”
任竹嫻伏在李丹肩上,嗚咽著說:“他犧牲了。”
像巨石砸在她腦門上,利劍刺在她心尖上,李丹頓覺眼前一團漆黑,渾身冰涼透體,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血液凍住了,腦子麻木了。
任竹嫻抹了一把淚,敘述事件的經過。李丹走后不久,唐祖湘、柳如靖也相繼出去了。七點多,唐祖湘回到科學書店,說他和柳如靖在路上遇到特務暴徒,打了起來,他被打傷在地,柳如靖被敵人當場打昏,扔進了漓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唐祖湘是叛徒。剛才聽老范講了,才知道他是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小柳肯定是被他害死的……”
李丹早成了淚人兒:“小柳在什么地方被扔進漓江的?你快說呀!”
任竹嫻茫然:“我不知道。”
李丹像一支離弦的飛箭,沖出房門,直奔江邊。她的心在哭泣,在呼喊:小柳呀小柳,你在哪里?
明月躲進了云層,清風也屏住了呼吸,漓江卻照常緩緩地流著,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它哪兒知道,此刻李丹心里翻騰著千重浪花,萬種情懷。
柳如靖的面影比任何時候更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一會兒是一張靦腆的臉。那是李丹初進店時,柳如靖對她一味友好地笑著,微黑的面龐升起了紅暈,只說了一句“歡迎”,再沒有別的話了。多么樸實無華的小伙子,忠厚誠懇的戰友!李丹懂了,金子是閃光的,但閃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唐祖湘用華而不實的外表掩蓋了骯臟的靈魂。柳如靖卻像蘊藏在地殼下的金子,從不向人炫耀自己的光輝。
一會兒是一張嚴肅的臉。那是李丹憑著一腔熱血參加港九工人召開的大會歸來,柳如靖對她提出中肯的批評,并且自己承擔了責任。李丹懂了,唐祖湘用娓娓動聽的詞句掩飾她的錯誤,不正是迎合她的小資產階級狂熱性,騙取她的好感嗎?柳如靖才是用原則來培育戰友之間真正的感情。
一會兒是一張沉著的臉。那是桂林上空布滿烏云,特務查書鬧店時,柳如靖以精干的商人面目出現,坦然自若地同敵人周旋。唐祖湘卻縮在一邊,束手無策。李丹懂了,真正的戰士是不尚空談、腳踏實地的。柳如靖是高聳入云的泰山,唐祖湘只是一抔黃土!
一會兒是一張漲紅的臉。那是在環湖路上并肩漫步時,柳如靖要向李丹反映唐祖湘的情況,受到誤解后的窘態。“我真渾!”李丹罵著自己。如果早聽柳如靖一句話,或許可以及早弄清唐祖湘的叛徒面目。但自己陷入了可怕的情網,還把柳如靖也糾纏進來,輕信了叛徒,冤枉了同志。李丹啊李丹,縱然舀盡漓江水,也難洗凈你的過錯!
她懷著懺悔的心情,從南到北,從北往南,沿著漓江追尋著,足跡踏遍了江岸。她走著,找著,思念著,呼喚著。她感到失去了一件和自己血肉相連的東西。兩年多來,柳如靖一直在她身邊,默默地關心她,幫助她,維護她,和她并肩戰斗,共同前進。李丹深切地感到,柳如靖是一位不可缺少的戰友,失去他以后更感到他的可親、可敬、可貴。
李丹來到花橋附近,在月光的映照下,發現岸邊有一片泥土顏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她俯身去摸,濕漉漉、黏糊糊的,雙手不由顫抖起來,這會是柳如靖的血嗎?放眼漓江,江水還是緩緩地流著。這樣平靜的江水,能把柳如靖的尸體沖走嗎?她瞪大眼朝江中搜尋,江面平靜無波,水下似乎什么也沒有。
正當她走下江岸仔細察看時,傳來了“小李,小李”的連聲呼喚。
一男一女趕過來拉住李丹,是陶毅之和宋寶琴。
李丹淚流滿面地說:“這兒有血跡!”
陶毅之拍拍李丹的肩:“快,跟我來!”
宋寶琴挽住李丹就跑:“快!”
李丹六神無主,任憑他們拉著一路小跑,轉眼來到江畔的一幢小屋里,只見床上躺著一個傷員,頭上扎滿繃帶,左臂也用繃帶裹得嚴嚴實實。那張被繃帶包圍著的面龐雖然失去了血色,那雙沉靜的大眼卻在油燈的映照下放著光。
這是誰?李丹走近兩步,馬上從那雙沉靜的大眼認出,他就是柳如靖——她踏遍了江岸,追尋呼喚的戰友。李丹驚奇到了極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是在做夢?
不,這是真的。柳如靖被敵人打昏,扔進漓江。是漓江清澈的流水沖刷著他遍體鱗傷的身軀,喚回了他模糊不清的神志。他蘇醒過來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叛徒未除,不知道戰友的安危如何。憑著頑強的革命意志,他竭盡全力游上岸來,嚴重的傷勢和虛弱的體力使他又一次昏死過去。宋寶琴執行任務后回家,聽任竹嫻和老范講了柳如靖被投入江中和李丹到江邊尋覓的事,馬上去找陶毅之匯報,兩人一起沿江追尋。當他們發現江邊躺著這么個受傷的青年,證實了他確是柳如靖,就把他扶到陶毅之居住的這間小屋,為他裹了傷,再來尋找李丹。
此刻李丹無暇顧及其他,撲到床邊,顫聲呼喚:“小柳!”
柳如靖伸出未被包裹的右手,握住李丹的手:“小李,唐祖湘是叛徒!”
李丹兩手捧住柳如靖的手,使勁點頭。
柳如靖的聲音不像以往那么響亮,斷斷續續地說:“剛才你走了以后,他就上警備司令部去給敵人送情報,我抓住他揍了一頓,可惜沒能為黨鋤奸……”
李丹輕輕地撫摸著柳如靖頭上的繃帶,撫摸著柳如靖的傷,痛惜地說:
“放心吧,小柳,他跑不了。”
“我恨不能親手殺死這條狗!”柳如靖眼里噴著怒火。
陶毅之插話說:“小柳,不要太激動,你已經盡到了責任。”
李丹含淚說:“對,小柳,好好地養傷……”她突然哽住了,意識到柳如靖的傷勢很重。
“我不能不激動,”柳如靖頓了一頓,“愛與恨在我心里翻騰……”
李丹見柳如靖的話中斷了,嘴唇卻仍在掀動,知道他還有話要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吧!”這時候的李丹,即使要她拿生命來換柳如靖的健康,也決不會遲疑。
柳如靖慢慢地說:“我是一個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兒。我沒有家,沒有親人……”
李丹搶著說:“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柳如靖微微一笑:“是的。黨就是我的家,同志就是我的親人。”他又頓了一頓,“可是,小李,你知道嗎?我心里還藏著一個深切的愿望……”
李丹緊緊地握住柳如靖的手:“你說呀,只要是我能辦到的。”
柳如靖眼里燃燒著熱情:“我多么想使你幸福呵!……”
李丹渾身熱血急驟地奔流著,激動地望著柳如靖端莊的臉。
柳如靖的聲音還是那樣輕微而平靜,他的胸脯卻明顯地起伏著:“我知道唐祖湘早就對你有意思,我曾經為你們祝福。后來發生了報攤事件,我對唐祖湘有所警惕,我覺得應當提醒你,可是,又怕你對我有另外的誤解,不敢直率地向你反映……”一口氣說這么多話,顯然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喘息著,補上了一句:“這是我的錯。”
李丹百感交集,忍不住內疚地叫了起來:“不,小柳,這是我的錯。”
“不,是我的錯。一個共產黨員,應當襟懷坦白,無事不可對黨言。對于危害黨的事情,必須及時向組織反映。而我竟被私人感情搞昏了頭……”
“別說了,小柳,你還是批評我吧!你罵我兩句,我還好過一點。”李丹幾乎在乞求了。
“小李,原諒我!我決不想傷害你。我寧愿自己死掉,也決不肯讓你難過。可是我始終不敢向你透露……我多么懦弱,多么無用!”柳如靖用那只纏著繃帶的左手捶著自己的胸膛。
“別這樣,小柳。”李丹輕輕按住那只負傷的手。她深深地被柳如靖的真情打動了,不由得十分痛心地說,“都怪我,都怪我。”
“不怪你,小李,你是個好同志。全怪我缺乏勇氣,不敢追求幸福。現在我雖然鼓起了勇氣,卻已經來不及了。”
“來得及,來得及的。”李丹帶著哭聲說,“你會得到幸福的。”
柳如靖臉上泛起一個美麗的微笑,像綻開了一朵鮮花:“謝謝你這樣安慰我。不過我真的不行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雙眼也乏力地閉上了,臉上卻又泛起一個幸福的微笑,像升起了一個太陽,“小李,祝你幸福,祝你得到一個最好的伴侶……”他安詳地閉上了眼。
“小柳,小柳,你怎么了?”
柳如靖再也喚不醒了。但他那副莊嚴的神態卻像一個久經沙場的戰士,利用戰斗的間隙在作片刻小憩。
“小柳,小柳,你不能走,黨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李丹撲到柳如靖身上,慟哭著,叫喚著,雙手不住地搖著柳如靖的身體,但是她發現他剛才還是溫軟的軀體逐漸變冷了。
李丹驚慌失措地回頭望望陶毅之和宋寶琴,好像在向他們求援。陶毅之摘下帽子,低下他摻雜著白發的頭。宋寶琴雙手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里漏出來。
李丹又回頭去看柳如靖。淚眼模糊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柳如靖臉上還留著那美麗的微笑,幸福的微笑……
陶毅之抬手看看表:“小李,快走吧!”
李丹慢慢地站起身來,那雙淚眼望著永別的戰友,嘴里輕輕地念叨著:親愛的小柳,我要走了,要離開和你并肩戰斗的桂林,到另一個戰場去了。請相信我,今后我心里裝的事情再多,也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安息吧!……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