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出任竹嫻、林漢廷對自己已經消除了敵意,就懇切地說:
“任竹嫻同志,南方出版社被敵人包圍了,科學書店也不能回去了。你必須馬上轉移。”
任竹嫻問:“你是……”
“我是李丹同志叫我來接你的,她正等著你呢!”
啊,原來如此。任竹嫻撲上去,帶點歉意地握住那人的手。林漢廷也在一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吧!”那人催促著。
林漢廷也說:“你們快走吧!替我問小李好。”
“你是……”中年人打量著林漢廷,“你是小柳同志嗎?”
林漢廷莫名其妙地搖搖頭,顯然并不知道小柳是誰。
任竹嫻顫聲說:“柳如靖同志已經犧牲了。”
中年人身子微微一震,不容分說,拉著任竹嫻就走。
任竹嫻回頭朝科學書店方向望望:“那兒還有一個受傷的同志呢!”
“是誰?”
“唐祖湘。”
那人微微一笑:“有人會照顧他的。”
在科學書店東廂房里躺著的那個傷員,頭上扎著繃帶,繃帶上滲出血跡,臉上也有幾處青腫,尤其是左眼泡,腫得像個爛桃子。他雙目緊閉,紋絲不動,仿佛是受傷過重而昏迷不醒。乍看上去真像個死人一樣。其實他并沒有昏迷,他的神志非常清醒。此刻,他那緊閉的雙目微微一動,浮腫的眼皮張開一條縫,露出的目光是那么陰森可怖而又猥瑣可厭,嘴邊還露出一絲得意的獰笑,簡直令人不寒而栗。這是從革命陣營里分化出去的最危險的敵人,一條披著人皮的豺狼。一年來,使李丹的工作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的,正是這條豺狼。他頭上的傷,不是被敵人打的,而是被一位可敬的共產黨員,地下斗爭的英勇戰士,用自己的生命捍衛黨的事業的柳如靖同志打的。
這條豺狼就是唐祖湘。
一年前,他被捕入獄后,就在敵人的威逼利誘下墮落成一個可恥的叛徒。那么,柳如靖在獄中所見到的,李丹探監時所見到的,唐祖湘身上留下的刑傷是假的嗎?不。他也曾咬著牙熬過敵人的拷打。當他和柳如靖一起被推進囚車時,柳如靖就叮囑過他:要頂住!他也這樣反復地叮囑自己。因為他知道叛徒是最最受人唾棄的。他也知道,當了叛徒,被敵人要挾、利用,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分析下來,這條路并非上策。他想:書店的領導人走了,身邊的柳如靖是條硬漢子,至死也不會招供,自己只要咬定是個小伙計,不暴露身份,拼著皮肉受點苦,是可以熬過去的。
然而,要熬過敵人的刑訊可不容易。當他被推進行刑的暗室時,那沾滿血污的皮鞭、棍棒、手銬、腳鐐,還有那恐佈的老虎凳,燒得通紅的烙鐵,如狼似虎的劊子手們……還沒動刑就叫他心驚膽顫,毛骨悚然了。
第一鞭抽上身來,唐詛湘猛地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經受過的劇痛。幾乎同時,一股熱乎乎的液體,順著傷口往下流。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血,咬咬牙,提醒自己:為了前途,要熬過去。第二鞭、第三鞭……疼痛鉆進了心里,血液在皮膚上爬行。第四鞭、第五鞭……唐祖湘慘叫起來,他覺得實在熬不下去了……
“住手!”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喝住了劊子手。這對唐祖湘來說,好比是救命的活菩薩。這人把他帶進一間精美華麗的房間,粉紅色的墻壁,湖綠色的窗簾,擺著繡花軟墊的沙發,鋪著大玻璃板的茶幾,瓶中插著鮮花,盒中放著煙卷,儼然是個客廳。中年人就像招待客人似地:
“唐先生,請坐!”
唐祖湘被讓到沙發上坐下,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那中年男子朝外喊了聲:“泡茶!”
門外立刻走進一個嬌媚的女郎,用茶盤給唐祖湘端來一杯熱茶,鞠了一躬,轉身退下。
茶杯里碧綠的茶葉緩緩舒展開來,把茶水染得一片澄碧,散發出撲鼻的清香。受傷的人多么需要水呵!唐祖湘斜睨了一眼誘人的茶水。
“喝嘛!喝嘛!”那個中年人伸出手做了個請茶的姿勢。
唐祖湘連忙把頭掉開,只咽了一口唾沫。
那中年人點燃一支煙,皮笑肉不笑地說:“唐先生還很年輕嘛!至多不過二十四、五歲吧?”
唐祖湘佯作不睬。
“唐先生年輕有為,該替自己考慮考慮嘛!何必替共產黨賣命呢?”
唐祖湘想起郭漢雄說過的話:“敵人有軟硬兩手。”現在換了軟的一手,不是說明敵人沒辦法了嗎?他相信自己不久就能出去,不覺挺了挺胸脯,裝出一副神氣的樣子,說:“你說的什么呀?我聽不懂。我是個小伙計,不知道什么共產黨。”
那中年人發出一聲冷笑:“唐先生,不要在我面前耍這一套了。群眾書店一貫宣傳赤化,除了共產黨,誰會這樣干!不是共產黨,你們經理又何必逃走呢?”
唐祖湘爭辯道:“你們抓不到經理,也不該找我們小伙計算賬呀!”
那中年人又是一聲冷笑:“小伙計?哼!你是留守人員,還能脫得了干系?”
唐祖湘喃喃地說:“反正……反正我不是共產黨。”
那中年人踱到唐祖湘身邊的沙發,坐下后,擺出一副開誠布公的樣子,說:
“好吧,我可以給你亮底牌。現在,我們是還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你是共產黨。這一點你也清楚,所以就硬著頭皮咬住自己是小伙計,妄想混過去。是嗎?”
唐祖湘心頭撲愣一跳,感到身旁這個不露聲色的中年人,是一個不簡單的對手;繼而又想:自己就一口咬定是個小伙計,他還能怎么樣。
那中年人吸了一口煙,接著說:“可是,我還要給你亮第二張底牌,那就是蔣委員長的明令:寧可錯殺三千,決不放走一個。”
這一來,唐祖湘的身子猛地戰栗起來,剛才還挺著的腰板,慢慢地軟了下來。
“別做你的美夢啦。沖著你是群眾書店的伙計,我就可以關你一輩子,甚至要你的命。”
唐祖湘的身子蜷曲起來了,就靠一只胳膊撐在面前的茶幾上。
中年人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個大煙圈,站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朝外一指,笑瞇瞇地說:
“你看看,窗外藍天白云,陽光燦爛,小鳥在枝頭歌唱,人們幸福地生活著。你如果死了,馬克思是不會讓你再活一次的。你還沒有結婚吧?還沒有嘗到幸福的滋味吧?”
唐祖湘抬頭望了望這個中年人,覺得他的笑容中藏著一股冷氣。可是說出來的話卻觸動了自己的心。可不是嗎?唐祖湘還年輕,還沒有嘗到幸福的滋味。他念念不忘的李丹,占據了他整個心靈的李丹,還沒有投入他的懷抱。他怎么能死!可是他如果成了叛徒,他和李丹的關系也就完了。他只覺得心里七上八下,喉嚨里干渴難忍,下意識地端起茶杯,湊到微微顫抖的嘴唇邊。
中年人走到唐祖湘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樣?還是說的好。”
“我……我……沒什么可說的。”唐祖湘的聲音輕得像是從喉嚨眼里擠出來的。
房門砰地打開,闖進一個魁梧粗魯的軍官,扯著破鑼般的嗓門,嚷道:“陳秘書,別跟他啰嗦了,讓我來收拾他吧!”說著一揮手,幾條大漢擁進來,架著唐祖湘就走。
唐祖湘知道這次等待他的將是更可怕的酷刑。兩條腿都邁不開了,任憑幾條大漢架著拖著,像拖死狗般地拖進那間陰森恐怖的刑訊室。當他又一次被拖進這座閻王殿時,使他毛骨悚然的卻不是坐在審判桌上的活閻王,而是綁在老虎凳上的一個“囚徒”。那人已被折磨得身上沒有一塊好肉,腳下墊得高高的,足足塞了四五塊磚頭,兩條腿從膝蓋向上翻轉,顯然已經折斷,鮮血順著老虎凳淌到地上。腦袋耷拉著,使人看不清他的臉面。看來這人即使能活過來,也要落個殘廢。唐祖湘心里一陣陣發怵:這樣的命運會不會落到自己身上?
劊子手把一桶冷水澆到那人身上。那人好不容易醒了過來,緩緩抬起那耷拉著的腦袋,張開浮腫的眼皮。唐祖湘接觸到那人的目光,不由得渾身一震,倒吸了一口冷氣,差一點失聲叫了出來。
“你認識他嗎?”在一旁察言觀色的審判官問道。
“不……不認識。”唐祖湘這四個字像是從喉嚨眼里擠出來的。
“真的不認識嗎?”審判官逼問道。
唐祖湘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看著老虎凳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知道了自己被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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