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虎長嘯
我所見到的虎,都是被人類馴服的,有的如金戈鐵馬的將軍,被軟禁在高墻內,無耐地在鐵籠里踱步伸腰;有的背上馱猴隨藝人闖蕩江湖。即便那次在桂林熊虎山莊看到的能斷牛喉、撕豬腹,噬雞吞羊的大虎,充其量像各類抗打賽場上,裁判為它舉起一只手的贏家,不咆不嘯過著日子。我村里的虎雖瞧不見形,聽不聞聲。可是它形隨人想,聲存萬籟,一聲長嘯,縱橫亙古,威震四野,讓山里人世代驚服,人人仰瞻。
村里的虎從森林走出,從奶奶的姥姥那里走來,它來時長風開路,松濤相送。村里的老人常說,虎來三陣風,人走如吹燈。在村里龍虎并提,左青龍右白虎如孿生兄弟,在大山的蘊育中和鄉村一同成長,于是虎若神龍,見首不見尾。雖說,在爺爺的故事里把虎的鼻子說成了酒糟鼻,說是貓教虎爬樹時,只教虎上樹,不教下樹,結果虎從樹上跳下,鼻子撞傷了,為敷傷口,用酒糟當藥,故成了酒糟鼻。從此虎貓仇深怨大,虎發毒誓,見到貓連便遺都要吃光,故貓有藏匿糞便之癖。村里人怕虎,由怕生嫌,嫌而生貶,編出了這則故事。
我覺得村子里的男人沒有他們身邊的女人聰明,女人用針線把虎的故事寫得威風祥和,她把虎頭繡在周歲孩子的鞋頭上、肚兜前、帽子上,而大膽直呼虎頭帽、虎頭鞋,夸孫輩們虎頭虎腦。說是得虎神庇護,邪毛祛步,百毒不侵。又用幾粒鈴鐺綴在鞋帽上,小心謹慎地把虎威侍候得祥和安寧。就像那叮叮當當的鈴聲,在幽深的村弄里徜徉。同樣的村里虎頭,大家喜歡的肯定是奶奶們虎頭,于是村子里頭頭是道:田有田頭、路有路頭,行有行頭、事有起頭,鋤成鋤頭、碗成碗頭……隆重的祭祀擺上豬頭,進補請宴頭敬長輩。凡事有個頭,頭兒說的算。但是他們只有虎膽沒有虎氣,只有當頭之想沒有王者之夢。這對“頭”的崇敬,一定是那張咆嘯的虎嘴吼出的,是聰明的村里女人導演出來的。
女人更聰明的一點是讓我們知道村里的虎野性可馴,自然性難羈。她們說村里的虎出沒無跡,常無定形,在夜里它能化獸為人,半夜敲門,用沙啞老奶奶的聲音說是姨娘,會在人們入睡了起來啃著它一路帶來的碎骨,被人發現便說啃的是生姜。我們怕,我們父母也怕過,奶奶肯定也怕過,所以小孩一啼哭,大人總是說虎姨來了。奶奶們的虎姨故事,讓我至今在夜里聽到叫聲只有辯清是誰才敢開門,讓我知道何謂“敬而遠之”,讓我知道本境的江姑媽為何成了保護婦嬰的伏虎神。
村里人說虎出山頭村則大吉,若出沒村莊災劫一定同臨。50年代末,一只大虎光臨鄉村,還扛走了一口豬。在村口留下一個碗大的腳印,后來鄉村四野的樹林因大煉鐵被伐木取炭,山里能入食的野菜連根拔盡,嫩綠的樹葉也被一采而光。鄉村里的人怕談起那個大腳印,怕談起那只虎。雖說它不曾咬傷一人,但它咬傷了一個村莊。
我在鄉村生活了三十多年,沒聽說過在那一片森林中有發現虎穴,大概村虎如龍,也是日月窗牖、幕天席地、居無常所、飄拂不定。村里人擇墓地、起新居,左青龍右白虎總是提前光臨,村里人不得不把它擺得平平穩穩,整排房屋不必規劃都會檐高一樣,梁齊不偏。墓地前兩邊青山必定高低一般,如兩手環抱。從生至死,這虎威如永不消失的地磁場,無處不在、無處不有。何為虎穴、穴在何處。我想說:“不入虎穴鄢得虎子,入虎穴只得虎子。”
前年我回山村,看望癱在床上的遠房大伯,他見到我就說,報紙說的才是假的,那虎骨能假嗎?后來我知道他的病因起于用了幾擔稻谷買來了一截“虎骨”,每天津津有味地喝著“虎骨”浸泡的白酒。突然他孩子告訴他說:報紙登了那虎骨是牛骨,那酒不要再喝。這一消息讓他一氣不振,就此癱在了床上。
見此,我真想對他說,虎也不過是生靈中的一類,即便是百年虎精。見了我們頭頂的善良靈光,也會讓它回避或和睦相處。它咆嘯亙古,是為我們這塊土地吶喊,是為我們效法自然的一切人助威。村虎長嘯,嘯貫四野,嘯貫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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