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入歌舞廳去的時候,舞廳里已燈光閃爍,一片歡聲笑語。門口守候著兩位年輕姑娘,都是出版社的青年編輯,又是會議的接待人員。她們曾經陪同我們去游覽過太湖和周莊,和我已十分熟悉,一位叫小李,一位叫小方。
小李和小方帶頭鼓起了掌,全場隨即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歡迎我的到場。這使我有點手足無措。
我剛在她們兩位的引導下找定位子,還沒和走上前來致意的人們握完手,樂隊已奏響了迎賓舞曲。
小李和小方都向我投來了期盼的目光,示意我該邀請她們當中的一位入池了。
緊接著迎賓曲,奏起了《春之聲圓舞曲》,快三步,正是我最喜歡跳的舞曲。我正猶豫著左右為難,幸而顯得更加年輕的小李顯得更加大方,她已搶先拉起了我的手,把我拉進了舞池。這樣,我終于在二十幾年來立誓不再跳舞之后,首次破了戒。
小李的身姿和舞藝都非常出眾。這首樂曲也特別動聽,旋律優美,節奏活潑而輕快。我剛跨起舞步,竟絲毫也沒有產生什么生疏之感,年輕時候所經常體驗到的如夢如幻的美好感受又油然漾溢在我的心頭。小李的舞步和我十分協調,在波浪起伏的快速旋轉中給人以一種飄飄欲仙的感受。
和小李跳完了《春之聲圓舞曲》,接下來我和小方跳了一曲勃魯斯。不過我心里還是一直掛念著露露,沒有因此而忘乎所以地自尋快樂。我想我還是應該早點離開,不能讓露露一個人在房間里孤零零地等得太久。我總算已經跳過了舞,該對得起主辦方了。
我正到處環顧著尋找主辦方的負責人,準備向他告辭一下便走,沒想到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徑直朝我走來,笑容滿面地站到了我的面前。
“小徐……不,史先生,你還能認得出我來嗎?”
這位女士顯然是經過化妝的,歌舞廳里的燈光又不太明亮,我認不出她是誰。
“你啊,原來的徐天杰真的變成一位香港貴客了!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到輕音樂團去跳舞的事嗎?”
這一下我可大驚失色了,心里涌上了一股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滋味;但還是趕忙和她握了手,笑著說:“張美鳳!對不起,對不起,多年不見,一時認不出你來了!”
“怪不了你,世事的變化太大了。我也沒有想到,今天在這里隆重接待的香港貴賓原來就是你。不過你剛進舞廳時我就認出了是你。你的地位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但你的模樣變化并不太大。我可以和你坐下來交談片刻嗎?”
“當然。請坐,請坐。”
張美鳳和小李打了個招呼,便取代她的位子在我身旁坐下。她一坐下便開門見山地小聲對我說,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深感內疚,由于她的緣故害我遭受了那么大的災難,差點葬送了我的一生前途。她十分坦率地說,她結婚后和丈夫的感情一直很不好,后來又有了一個情人,是和他們夫妻同在一個單位的。那家伙在反右補課中成了右派,誰知道是個十足的膽小鬼,經不住幾番威脅,交代了所有的問題,就把她也拉下了水。她自己錯就錯在為人太爽快,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曾經向那個家伙透露過和我的關系……
“算了,小張,”我趕快打斷了她,“都是些陳年爛芝麻的事,現在再說有什么意思呢。現在你的景況很好吧?”
“現在人們的觀念變了,再沒人把這些當作一回事。我已經被調回了出版系統,在一家小型出版社做秘書工作。我不想再結婚了,一個人自由自在,愿意找什么樣的朋友就找什么樣的朋友一起生活。告訴你吧,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還是跳舞,只要聽說哪里有舞會,我就會想盡一切辦法混進去自我陶醉一番……”
看上去張美鳳還有很多話想和我說,但這時候突然走來了一位身材魁梧、腰桿挺拔的老人,大聲說:“美鳳,你躲在這里干什么,我到處在尋找你呢!”便一把拉起張美鳳要和她跳舞。張美鳳對我說了聲“等會兒和你一起跳”,已被對方拉進了舞池。
和張美鳳的偶然重逢使我的心情很不平靜。她說的那一切更使我想得很多。其實我從來也沒有對她懷有什么惡感,知道她決不會有意去揭發我。果然如此。聽上去她自認為現在的處境很好,但我卻覺得她如今的生活非常孤單和凄涼,落到這么一個下場太可憐了。當年那個天真,純樸,對生活充滿著熱望的女復員軍人到哪里去了?是什么給她安排了如此可悲的命運?
我還能改變她的命運嗎?絕對不可能!
我當然不能再和她一起跳舞了,否則我怎么能對得起露露?我無論如何也得硬一硬心腸趕快離開她,離開舞會會場。
我和小李、小方打了個招呼,便悄悄出了歌舞廳。這時候才知道會議主持人正在外面吸煙。他擋住我和我交談了五六分鐘,無非是說了一番不必要的客套。
我剛進房間,露露說:“你這么快就回來了?還有人等著和你跳舞呢。人家打電話來尋找過你了。”
“是嗎?什么人?”
“我怎么能知道是什么人,反正是一個女舞伴,聽上去已上了一點年紀。我問她貴姓,她什么也沒有回答,聽說你不在這里,很快就掛斷了電話。她好像和你很熟悉,把你稱作‘小徐’。”
我還來不及說什么,電話鈴又響了。露露拿起話筒一聽,立即把它交給了我:“又是她!”
我已經意識到該是張美鳳打來的電話。她這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嗎?
果然是她!
張美鳳連聲問,說好了叫我等著和她跳舞,我怎么能不和她告別一下就悄悄溜走了?接聽電話的大概是我的夫人吧?歡迎她現在到我們房間里來拜訪一下嗎?
我什么也沒有回答她,盡是在電話里對她笑著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客氣話,然后說聲“對不起”就把電話掛了。
“現在你該知道這是什么人了吧?”露露問,把電視機暫停了。
“的確是一個熟人。我沒想到會在舞會上遇上她。”
“什么人,能告訴我嗎?”
“就是我以前和你說起過的張美鳳。”
“張美鳳?你從來沒有和我說起過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呵,對了,”露露這一說,才使我想了起來,“那時候我只是對你說了我和她的關系,可沒有說到過她的名字。”
“你和她的關系?什么關系?”露露更加認真了,索性把電視機關了。
我見露露的臉上已見不到一點笑容,神情態度顯得異樣的嚴肅,禁不得也緊張了起來。怎么辦?能把如今的張美鳳和以往那種不正當關系聯系起來對露露說嗎?
我略略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對她坦誠相告,躲躲閃閃反而會引起她的更多疑問,增添她的不愉快。反正我和張美鳳的關系露露早已知道,如今和張美鳳在舞會上見面又完全出于偶然。
我連忙走上前去抱著露露的肩膀和她一起在床沿上坐下,十分認真地說了當晚和張美鳳見面的經過,還說了如今張美鳳的可憐處境。
露露聽得非常仔細。她問:“那時候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張美鳳的名字?”
“坦白說,那時候我還不想因為我的緣故影響了她的聲譽。”
露露不再做聲,陷入了沉思,久久沒說一句話。我再怎么哄她,親她,對她作了不少解釋,說了不少笑話,她還是一言不發。
不一會,她就自顧自上了床。
我也連忙寬衣上了床,一上床就抱住了她和她親熱,她卻仍然不聲不響地沒有一點反應,已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熱情,然后就翻過身去不再搭理我了。
到了半夜,我被什么聲響弄醒了,發覺露露已不在我的身旁。我急忙坐起身一看,這才發現她竟低著腦袋坐在床沿上暗自垂淚。這可使我大為吃驚了。為了逗她高興,我還是嬉皮笑臉地把她拉進了被窩。
按照我們原來的計劃,準備等會議結束后私下去游覽一趟杭州的西湖;但露露一早起床后就對我說,她不想去杭州了,因為她很希望能提前回香港。
“為什么?”我問,“我們結婚的時候沒機會外出歡度蜜月,趁此機會去補度一下蜜月不是很好嗎?”
“我有點疲倦,什么地方也不想去,請原諒。”
“可人家已經給我們定好了一周后的回程機票,現在臨時去買機票肯定無法買到。那該怎么辦?”
露露聽我這一說非常失望,考慮了很久才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們到原來的住房里去住上幾天行不行?那里比較安靜。我現在特別需要安靜,再不想在亂糟糟的賓館里活受罪。”
我當然聽從了她的主意,只得和舉辦單位打了個招呼,說了說我們的去向地址,便和她一起離開了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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