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

　　城市里因為人口密集，房子因為沒有足夠的土地而得以平鋪，所以只能疊加。這個院子就是典型的疊加式，房東住在西側的磚瓦房里，我們住在北面用磚瓦疊加起來的二樓上。這棟樓上只租出了三間房子，我們這一間和隔壁的一間，另外，三樓租出了一間，其他的房子都空著。

　　隔壁住著的三個女生也是在這個醫院實習的，并且有兩個都是晴晴的老鄉。既然都住在一個屋檐下了，即便再怎么陌生，連名帶姓地叫總覺得不舒服，可是晴晴是個外來熟，在我搬進來的第二天下午她提議說：“要不你叫我晴晴，我也叫你晴晴！”我當即便說好，每次跟她說話的時候我都直接省略了稱呼，叫她付晴晴吧，太生疏，可是叫她晴晴我總覺得別扭。現在聽她這么說，我當即便覺得豁然了。就像以前上網看一部電視劇的時候，里面的的女主角與自己同名，而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畫面是男主角正哀哀地喚著女主角的名字，自己的旁邊卻站著自己并不熟悉卻認識的同學也在看。這樣的場景讓我覺得自己既矯情又做作，還帶著一種難言的別扭。可是她說出了這句話，就像我旁邊還坐著一個和我同名的真實存在的人，我心里突然一下子有了底氣，我不是一個人在承受著這孤零零的倉皇。

　　三樓只住著一個人，是上夜班的。我第一次聽她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她也是一個護士，可是當我在她們青春而稚嫩的臉上看到不符合她們這個年齡階段的笑時，我突然明白過來了，這個世界上，需要上夜班的不只是護士。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這么青春的臉上怎么會有這么復雜的一種表情。

　　第三天，我們學校的同學還有老師都過來了。我是自主聯系的，所以來得早。學校規定，自主聯系的同學，安全自負，一切費用均自己承擔，并且不管住宿。可是就算是這樣，我當初在自聯的時候也還是大言不慚的說，不管花多少錢，我都要在這個醫院實習。

　　可是現在，不只是我有過后悔，就連哥哥，當初為了能讓我拿到這個醫院的實習名額的哥哥，那個曾在急診樓三樓的一間辦公室里被吼得灰頭土臉的哥哥，也有后悔過吧！

　　實習費1200！這是我在這三天里遇到的一個最令我坐立難安手足無措的一個問題了！因為就算我把兩張卡里所有的錢都取出來，也還是湊不夠。實習走的時候，我們交了在這個學校最后一年的學費，還有實習費，往年自聯的學生實習費都是退的，可是今年不知什么原因，學校沒退。本來卡里接近五位數的余額如今已不足四位數，我表面上雖風平浪靜，可內心早已波濤洶涌，問哥哥借，怎么好意思開口。向爸爸要，可是爸爸短時間內根本打不過來。我拿出手機，從通訊錄里面翻出了一串號碼，上面存著和自己一樣的名字，我撥了過去。

　　“你卡里還有多少錢，能不能先借我點？”

　　“大概還有一千，不過我沒帶在身上，要不你自己去取吧，卡在我包里放著！”

　　“那算了吧，我再想辦法。”

　　我們都一樣，都是兩個太極端的人，太容易相信別人，也太容易懷疑別人。

　　我們都太容易相信別人。就像現在，她就只差把銀行密碼給我說了，而我的錢包一直都放心地仍在床上。

　　我們都太容易懷疑別人。就像兩個月后，她懷疑我用了她的洗衣液，我懷疑她倒了我的爽膚水。

　　兩個一樣的人，兩個太極端的人，就像兩個磁石的正極或負極，就算一開始覺得相似相近相吸，可是真的等到快要靠在一起時，就開始相斥了。

　　到最后還是她給我借了錢，因為當時醫院里沒有票據了，所以那天早上我沒有交錢。怎么樣都湊不夠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辦緩交手續的準備。卻沒想到上天這么照顧我的自尊，輪到我的時候剛好沒了票據。

　　從門診樓下來的時候，我心情格外的好。然后坐七路車去了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座大學學府，坐在車上我發了一條短信給她，短信我甚至到現在還保留著。搬出去的時候我覺得既然決定翻篇了，就別這么拖泥帶水，所以我刪了她的手機號她的QQ號，我不想再想起這個人，想起關于這個人的一切，想起我們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

　　可是我忘了，我們曾經還發過短信。

　　那條信息的內容是“晴晴，我去清河學院了，中午不回來吃飯了，你一個人去吃！”

　　“嗯，知道了，玩得開心點！”感嘆號后面還跟著一個大大的笑臉，我閉著眼睛也能想起自己當時的表情，幸福而滿足。

　　對，是幸福而滿足！

　　有自己的哥哥在這個醫院給自己溫暖，能在休假的時候回一趟家，能在這個不熟悉的城市遇上晴晴這么一個可以攜手并肩的人。

　　是幸福。

　　能在自己夢寐以求的醫院里實習，能在這個物價高的驚人的城市里找到這么便宜卻又舒適宜人的棲身之所，能再放下自尊后準備辦緩交手續時剛好沒了票據。

　　是滿足。

　　我是既高興又滿足。帶著這種沉甸甸的喜悅，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我突然覺得這個城市變得平易近人了許多。

　　公交車上的提示音溫柔的響起：“清河學院到了，需下車的乘客請注意，下車后門請，開門請當心！”我抬頭看一下這所三年前我不屑進來卻也沒能進來的學府。四個龍飛鳳舞的燙金大字高高的聳立在學校的大門上，像是在嘲笑著我當年的自負。離開大門一米開外的兩旁，兩個石獅子像是在保駕護航。

　　我下了車，向四號公寓樓走去。幸虧旁邊還有一個這個學校的同學，要不依我這高中地理從來都沒及格過，一下車就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路癡，我今天非得把這條路線上的同學都問遍了不可。這學校真大，只占地面積就足足是我們學校的兩倍。今天因為是星期天，校園里的同學并不多，經過一個花園的時候，時值六月，花開的正盛，花園邊上幾個穿著學士服的同學在拍照，笑顏如花。我突然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開始疼，窒息般的疼。

　　是誰在我眼里撒下了一把細碎的沙？是誰在我心里扎進了一把細小的針？

　　那笑容打在我的視網膜上，像沙子一樣刺痛了我的眼，然后又從視網膜傳遞到我心里，像針一樣細細密密的扎進去，入木三分。

　　我也想像他們一樣有一天能穿著學士服，戴著學士帽，在花園邊上笑顏如花的留下在象牙塔里最美好的記憶。可是我知道，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不可能再有這個機會了。就算我拿到能和這身衣服，這頂帽子相匹配的文憑，我都不可能再有機會堂堂正正的穿上這身衣服，帶上這頂帽子了。

　　不得不承認，這個笑容擊垮了我。

　　這么多年以來，每走一步，我都小心翼翼，生怕會將那個自卑的人格給召喚出來。所以路上碰到的美好，我都選擇視而不見。然后帶著一個二百五的腦子，一顆很二的心，和一種阿Q精神舉著一面大旗繼續埋頭往前走。

　　可是現在，帶著這個人格，走到哪里我都覺得自己像一個丑小鴨。

　　遠遠地，我看見有一個人在向我招手，我抬頭看了一下，正好是四號公寓樓。每棟公寓樓都標著號，很容易辨認。

　　我跑了過去。按輩分來說，她是我的一個姑姑，雖然比我小一歲，可輩分卻比我大。

　　頭發染成了黃色，燙了波浪卷，束成一個馬尾，穿了一件橘紅色的雪紡短袖，一根腰帶束出了少女玲瓏的曲線，一條牛仔短褲，一雙五公分的平底涼拖使她走起路來像一只企鵝，卻把搖擺的幅度掌握的恰到好處，看起來既高貴又漂亮。

　　我看了一下自己，一雙白色運動鞋，鞋面上沾了不少的土，在正午的陽光下格外的醒目，一條牛仔長褲，一件白色T恤，還因為自卑而顯得呆板。

　　若是此刻我也穿一雙五公分的平底涼拖，我們兩并排走在一塊。那么那個高貴的企鵝，肯定是我姑姑，而我看起來就像一只卑微的丑小鴨。

　　中午吃過飯，我們倆一塊逛了一下校園，這所校園的原始氣息特別強。因為是新校區，還有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裸露著。在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里，這些裸露的土地讓我感覺到親切。抬頭看著這片校園里的天空，萬里無云。

　　高考后，分數沒上本科線，可是我寧愿走一所專科學校也不愿去復讀。高三的辛苦與壓力讓我望而卻步，只想著大學里的輕松與美好，不用再早起，不用再晚睡，不用再每天辛辛苦苦的在書山題海間奔波，不用再為那可憐的分數而耿耿于懷。懷著這樣的心態，我走了一所自己并不很愿意去卻除了它也別無去處的象牙塔。直到第二年的高考又轟轟烈烈的來臨，分數線公布時，我腸子都快悔青了，竟然比去年整整低了十分。

　　看著這片萬里無云的天空，當年那種恨不得撞墻的懊悔穿越時光又回到了我身上，還在歲月的洗禮下味道變得更加濃烈悠長。

　　當初，我若是再勇敢些，回頭再來一年，結局或許就不會這么慘淡無光。

　　可是，遲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帶著這么多復雜的心情，我又坐到了七路車上。心里的阿Q卻出現了：以后有時間我一定要到這個學校的圖書館里去，文憑有什么用，只要以后有份工作就行了。

　　然后我就像阿Q那樣即便前途再險惡即便境遇再糟糕我也雄赳赳氣昂昂的往前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