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一年,我十八歲。帶著千瘡百孔的心踏入成人的世界。悲觀而蒼涼的看見——原來再多的愛,也會被湮滅在長年累月滋生出來的如洪水一般的憎恨里。
高考的前一晚,顧天愛死在自己的房間里。他混著六十多度的燒酒吞咽了五十多粒安眠藥,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顧媽媽發現,送到醫院時,搶救無效死亡。
這片沼澤最終干涸,我站在空無一人的荒野里,再也感受不到令人窒息的如濕土一般厚重的愛。荒野上冷風貫徹,我卻邁不開腳步,只能停留在此苦苦哀悼。
床頭柜上的熊貓鬧鐘依舊在有規律的轉動,我拿出電池,它便永遠停留在十一點四十五分零八秒——世界崩塌的這一刻。
媽媽進房間來安慰道,“你不要太自責,這也不能怪你。感情這種事,勉強不來。只能說天愛那孩子太脆弱了。”
我微笑著朝她點點頭,“媽,我沒事。”
房門輕輕關上。悲哀變成深重的夜幕將世界合攏,我在黑暗中瞪著干澀的眼睛,竟流不下淚來。原來不能用眼淚來發泄的痛苦才是最為人難以承受的。
天愛,我知道你正站在這片夜幕中看著我,帶著一如以往的哀傷。我想對你說千萬個“對不起”。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向你開口,再也見不到你干凈的笑臉。
這份遲來的抱歉,成為我一生中最沉重的悔恨。
我沒有去參加顧天愛的葬禮。因為我不敢去面對他的家人,我也不敢去看躺在棺木中的那張沉睡的臉,我怕自己內心最后那一點搖搖欲墜的理智都會崩潰。
幾天后的清晨來到墓園,天空陰沉得下起了細雨。墓碑上的相片,顧天愛有些羞澀的笑著,鮮花一圈圈的簇擁著他。我坐在墓碑旁,從清晨到傍晚。細雨停了,天空從魚肚白變成了熱烈燃燒的緋紅。我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話,一直在回憶我們以前的事。我像個傻子一樣,一會兒笑容滿面,一會兒悵然若失,一會兒痛哭流涕。
天色暗下來,看不清墓碑上的相片了。起身準備離開時,紀幕捧著一束菊花從對面走來。我們看著對方,很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切如你所愿。”我開口打破了沉默。
夏季的風卷著一股燥熱撲面襲來,我不適的拿手背揉了揉眼睛,不讓風卷進的細沙迷出眼淚來。
他目光深沉的看著我,不發一言。
“是我害死顧天愛的。該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我有些失控的叫起來,“是我說了那么惡毒的話,是我面對他的苦苦哀求無動于衷,是我毫不留情的拋棄了他,都是因為我!因為我!我多么想代替他去死!”
“別這樣……別這樣……”他走上前抱住我,輕輕按住我的頭。這一下,催生出我所有極力克制的眼淚。
這是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的懷抱,即便是在知道所有真相后的這一刻,我依然貪戀著。可是,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的接受紀幕的施舍,就如我再也不能感受到天愛的溫柔。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他死了,你快活了嗎?”我用力推開他,搶過他手中的花束狠狠砸在地上,大聲吼道,“如果沒有你,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恨你!”然后頭也不回的跑出了墓園。
我恍惚著回到家時,大地蹣跚著離開了太陽,擺在書桌上的腳掌鑰匙扣,在皎潔的月光下,隱隱發出光亮,我失落的凝視著上面的半心圖案自言自語道——
“再也不能拼合成一顆完整的心了吧。”
13
如果能以顧天愛的死結束一切,我應該要感到慶幸。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而活著的人為了死去的人痛苦,并將這種痛苦持續蔓延。
周日的傍晚,我一如前三天那樣神情恍惚的從墓地坐車回家。走到家門口時,因為過于疲憊連眼睛都快睜不開,完成沒注意到幾米遠外,有個人已經等了整整一天。她眼神怨恨的朝我一步步走來,手里緊握著的玻璃瓶在微微發顫。
在還有幾步之遠時,眼角余光瞥見了她,我下意識喊道,“伯母?你怎么來了?”下一秒,顧媽媽像瘋了般的朝我沖來,不由分說的舉起手中的玻璃瓶砸向我。
我瞪大眼睛眼瞅著瓶子離我的臉越來越近,身體頓時失去了反應。在我以為玻璃瓶就要砸下來時,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砰!”的一聲玻璃破碎,接著傳來沉悶的吃痛聲。我迅速睜開眼,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呆住。
紀幕擋在我的身前,玻璃瓶不偏不倚的砸在他的身上。他的脖頸和鎖骨部分在流血,雙手護著眼睛,吃疼的弓著身子。被液體濺到的衣服和皮膚開腐蝕,從左臉到大半個胸部的皮膚被灼傷露出鮮紅的血肉,甚是駭人。
“紀幕!”我尖叫著過去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咬著牙沉悶的說道:“別碰我,是硫酸。”
我一瞬間瞠目結舌。顧媽媽被突然出現的紀幕嚇了一跳,隨即又沖到我面前揪住我的頭發用力撕扯。面目猙獰的喊著,“你這個**!你害死了我兒子!我要讓你償命!”
腦皮被扯得好像要裂開一般,疼得厲害。迷迷糊糊的視線里,看到紀幕跪倒在地上無助的捂著眼睛和胸口,頓時淚如雨下。
從沒有哪一刻覺得像現在這樣無助。唯一能做的只有大聲的哭喊著他的名字。
誰來救救他?誰來救救他?快救他。
“伯母!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天愛,不關紀幕的事!一切都是因為我!你要我死也好,你要我怎么樣都可以。求你救救他!救救紀幕!”我跪在顧媽媽腳邊竭斯底里的求她。她獰笑著抓著我的頭發,一個巴掌便狠狠的落下來。
“本來這瓶硫酸就是為你準備的!我要毀了你這張把我兒子迷得七葷八素的臉!他是為了你自殺的!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我恨不得你現在就去給我兒子陪葬!”
我掙脫她的鉗制,跑到門口用力拍打著家門,卻被她一把從后面揪住頭發放倒在地上拖了幾米遠。
門打開時,爸爸媽媽震驚之余迅速鉗制住暴躁的顧媽媽,撥打了急求電話。我癱坐在紀幕面前,泣不成聲的喊道,“爸,媽!救救紀幕!他全身都是硫酸,救救他!快救救他啊!”
終究體力不支昏倒在地,最后聽見的是令人安心的急救車聲音由遠及近的響起。
14
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里,紀幕英俊挺拔的站在我面前,帶著溫柔的淺笑問我:你就是葉子夏?夢里,顧天愛坐在教室的另一頭,爽朗的笑著。面容明媚的看向我,作出一個熟悉的嘴型——葉子。夢的最后,我挽著紀幕的胳膊在繁華的街頭遇見顧天愛,他微笑著看向我們,聲音澄澈的說道:祝你們幸福。
夢,終究成不了現實。我在醫院醒來時,紀幕已經離開了南川。媽媽告訴我,他的傷勢非常嚴重,從左邊臉向下延伸到整個胸部都留下了難以治愈的疤痕。左眼的視網膜被燒壞,已經失明。
高考結束,夏季逐漸退去了燥熱,這座城市,人們一如既往的忙碌著。午夜還透著燈光的窗戶,蘊藏著人生幾段糾纏不清的愛恨。
我在拘留所見到了顧媽媽,她披頭散發目光呆滯的望著我,好像被抽走了靈魂。我平靜的向她敘述著所有的真相。我告訴她紀幕是她當年狠心拋棄的兒子,她的前任丈夫因為她的離棄而自殺,還有紀幕對她那些深重的仇恨和決絕的報復。而我,扮演的只不過是“殺人工具”的角色。
我起身離開時,她卷縮著身子將臉埋入膝蓋抑制不住的痛哭出聲。直到我走出拘留所,耳邊還回蕩著她悲慟欲絕的哭聲,每一下都像帶著倒刺的荊條抽打在身上,疼痛卻無法停止。
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這些真相,無論是對活著的她,還是對留下來的我,都是世上最殘忍的懲罰。
南川被暴雨整整洗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帶著沁人心脾的涼爽。我就在這樣的好天氣里,獨自一人去醫院做了人流手術。麻醉的藥效一瞬間將我帶入毫無知覺的黑暗。醒來時,小腹傳來一陣陣疼痛,好像有人在使勁拉扯我的腸子。
我狠狠咬著下嘴唇,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紀幕沖出來為我擋住硫酸被灼傷的樣子和顧天愛中刀轟然倒在血泊中的場景不停在我腦海中交替回放,最后“吱”的一聲重合成一幕——倒在血泊中的是我,被硫酸毀容、失明的也是我。
再次來到清苑時,我見到了那晚和紀幕一起回家的女人。她正從房子里出來,準備鎖門。見到我時,禮貌的笑笑,說:“要進來坐會兒嗎?”
我和她面對面坐在沙發上。我打量著屋里的裝飾,沒有一點變化。
“我叫藍晨。是紀幕的……”她沉吟一會,“老朋友。”
“你知道他在哪里嗎?”我迫切的問她。
她搖搖頭,“我要是知道,就不會在這里了。他走得很匆忙,傷還沒好就出了院,我怎么勸都不聽。他是怕被你看到那幅樣子。”
藍晨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繼續問道,“葉子夏,你還恨他嗎?”
我還恨他嗎?我頓時語塞。
“你一定恨過他的吧,這也是他刻意制造的結果。有很多事,他沒有辦法告訴你。為了報復他的媽媽,他付出的實在太多。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從小到大承受過的那些苦難。如果你感受過那種切膚之痛,你就會原諒紀幕所做的一切。”
她高高的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似乎最終下定了決心,她才緩緩開口——
“紀幕,他愛你。”
15
紀幕在我們分手的前一天,跟我說過:“如果可以恨,就選擇恨,因為恨比愛來得容易。”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與藍晨分別后,我走到了時代廣場。噴泉依舊高昂,還是一樣的曲子,幾對情侶坐在池邊或嬉笑怒罵或擁抱纏綿,我失神的望著這幅甜蜜的景象。藍晨的話還在耳邊縈繞,每一個字都像是纖細如毛發的針,溫柔的刺進我的心臟——
“……他是故意接近你,利用你來傷害顧天愛,報復他母親。你可以恨他的不折手段,可是在這個過程中,紀幕早就愛上了你。這一點,我比他自己還發現的早。一開始他不愿意承認,也極力克制,可是愛越是壓抑就越是濃烈。
仇恨支撐著他活到現在,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能放棄。他經常做同一個噩夢,夢到他父親喝下農藥面部扭曲的在他面前死去。葉子夏,即使他愛你,也無法抵消這樣的痛楚。如果你為他感到一分痛,他的心里必定有十分的痛。你們分手的那晚,他喝了整整一宿的酒。十幾年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個樣子,哭得像個孩子,一直對我說著同一句話——‘我沒有資格愛她。’每一句絕情的話背后,你以為只有你在痛苦嗎?
顧天愛死后,你每天都要去墓地坐上一整天,于是他也悄悄陪著你在墓地坐上一天,然后跟著你離開,看著你進了家門,他才會失神落魄的回來。如果那天,不是他母親想傷害你,我想你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其實他一直就站在你身后不遠處守護著你。看到你有危險,就毫不猶豫的沖出去救你。
你應該想象不出他那張被硫酸燒傷的臉是什么樣子吧?連我都不敢多看幾眼。他這么快的離開南川,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想讓你內疚,他不想你永遠活在自責中。紀幕臨走時,跟我說,他終于達到目的,看到了他母親因為顧天愛的死痛苦不堪,可是他卻沒有想象之中的快感和解脫,除了空洞失落,就只剩下對你的歉疚。
紀幕的離開已經帶走了一切因他而起的仇恨。希望你知道這一切后,不要再恨他。”
夜幕悄然降臨。汽車尾燈連成閃閃的光河,沿著大街川流不息。城市里的各種聲音交匯在一起,宛如云層一般輕籠著街市的上空。我仰起頭,在遙遠的天際,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其實,恨是因為太愛。
從那之后,我每天清晨去墓地,坐在顧天愛的墓碑旁,一坐就是一個上午。太陽開始西落時,我便起身離開,坐39路公交車到清苑。坐在紀幕的庭院里,癡癡地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妄想著有一天他會突然推門而出,走到我面前,說:葉子夏,我回來了。
三個月后,我跟媽媽說,我要去倫敦。
終
在倫敦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會給紀幕寫一封郵件,或長或短,或者只是一張圖片,一句問候。他從來沒有回復過,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可是我依然執著的寫著。
每一個睡前的夜晚,我已經習慣對著沒有電池的熊貓鬧鐘說一句:“天愛,晚安。”然后閉上眼,進入那個美麗的夢。夢里的他們,從未離開過……
給紀幕的郵件——
紀幕,今天是你離開我的第三百七十九天,我帶著對你的恨,再次回到了這片土地。
南川市一點都沒有變,只不過你家庭院的雜草長得都快比我高了。我去看了紀曉梅,她已經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臨走時她小心翼翼的向我打聽你的情況,我說你一切都好,然后她就安心的笑了。
我帶了兩束花去看顧天愛,其中一束是代你送的。你第一次來看他時,花被我砸掉了。所以這次,算是我們兩個人的心意吧。我一直覺得顧天愛在天上祝福著我們,所以我相信,我們總會有重逢的那一天。
紀幕,我不會再問你在哪里了。因為不管你在哪個國家,哪個城市,我們都不會忘記彼此,這就足夠了。
我已經決定要留在南川市,在這座承載著我們所有愛恨的城市生活下去。等你回來,無論你是什么樣子,我都要告訴你——
我恨你,是因為我太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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