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措

　　聽到手機鈴聲響起，我拿起一看，竟然是徐希遠。不知他打給我所謂何事，雖有猶疑，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接了起來。聽到我的聲音，電話那頭卻好一會兒沒說話，只有濃重而急促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起，我又大聲“喂”了幾聲，終于一聲夾雜著酒氣和迷亂的“見月”傳了過來，聲音低而短促，以致我只聽見了一個孤零零的“月”字。

　　看樣子他喝了不少酒，含糊的聲音中透著股糜爛味，我有些心疼，輕聲問：“你喝酒了？”

　　徐希遠并不回答，繼續說道：“我想你，見月，你不要拋下我好不好???”

　　我肩膀一抖，手中的手機差點滑落，這句相思之語同樣讓我有如春暖花開，冰河解凍之感。沒錯，他需要我，需要我，就是現在，我應該立馬起身奔至他的面前，來個大大的溫暖的緊緊的擁抱，讓他伏在我的肩頭盡量宣泄心中多年的委屈和不滿。可是，我沒法說服自己的身體，更沒法抵抗心中的理智，5小時前，我已經答應做別人的女朋友，就該適當地收攏自己的感情輻射圈，和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是嗎？所以，我只能干巴巴地回應他的悲傷。

　　我說：“我沒有拋下你，我們還可以是朋友。”

　　電話那頭的徐希遠哈哈大笑了幾聲：“朋友？我們居然成了朋友？真可笑???”

　　話說到這里，門口突然響起了重重的敲擊聲，仿佛有誰在使勁踹門一樣，正在驚愕間，電話那頭卻傳來一聲：“開門！快開門！”

　　我沒來得及多想，立馬放下電話，蹦下床，套上一件外套，急急忙忙開了門。就在我開門的瞬間，一團黑影順勢倒進門內，借著光亮才看清是徐希遠。我沒來得及細想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住處又是怎么摸上樓的，慌忙俯下身準備扶他站起來。就在我低頭伸手的瞬間，徐希遠竟然順勢抱住了我，翻滾了半圈，壓住了我，冰涼的地板傳遞著絲絲寒氣。濃烈的酒氣頓時充斥著我呼吸的空氣，徐希遠伏在我的胸前，一雙火熱的唇吸允輾轉著我的頸脖，慢慢地移了上來，尋找著我的唇。方寸之間，我又驚又急又羞，眼前的徐希遠似乎根本就不是我曾經認識的他，我掙扎著撇過頭，讓徐希遠撲了個空。結果，他竟沒有再繼續，只是伏在我的側面一動不動。

　　安靜之間，兩顆同樣急促的心，跳動得很是蒼涼悲愴。我感受到了徐希遠身體的顫抖，短促而持續——他在哭。

　　“是杜蕓干的，是她擅自改動了你的信，今天下午她親口告訴我的。”徐希遠用沙啞的聲音向我娓娓道來，“我怎么這么笨，笨到都不會親自跑來問問你，只會在意什么虛無的尊嚴，還說了那么多絕情的話。其實，我一直都不愿承認，因為距離的關系我們很可能走不到一起，但是我真的說服不了自己，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沒了媽媽，我不想連你也離我而去！見月???你懂嗎？”

　　說完這段話后，徐希遠又緊緊的抱住了我，不停用顫抖的聲音喃喃道：“我不能沒有你???”

　　他，愛我。

　　沒有一刻我能如此肯定一個人的愛，他從沒忘掉我，我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個烙印，烙在骨子里，刻在心上，就像一部只有過程沒有結局的電影，正因殘缺而不能忘記，因不完整而永恒——得不到的，將永遠年輕。

　　可是，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以為愛就是一切的少女，一個人的歲月改變了很多東西，我害怕又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悲傷，這個年紀的我，哪里還有勇氣承受？

　　使勁掙扎了幾下，我掙脫了徐希遠的懷抱，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扶起一雙淚眼的徐希遠，踉蹌著走到沙發前讓他躺下，在冰箱里找來唯一一種可以用來解酒的紅茶伺候他喝了幾口，又找來一床棉被蓋在他身上。

　　徐希遠一語不發，靜靜地看著我從這里跑到那里，又從那里跑到這里，還有些迷糊的腦袋漸漸支撐不住，終于無聲無息的睡著了。

　　一切收拾妥當，我卻冷不防渾身一激靈，接著一連還打了三個噴嚏，鼻子更加難受，就連喉嚨處也有干澀微痛之感。仔細一想，可能是剛才被徐希遠壓在地板上太久，著了寒氣，這一次倒是真要感冒了。只好又沖了一記板藍根喝掉，在徐希遠身旁坐了會，空發了會呆，思忖著明天到底該怎么和徐希遠說，該怎么處理我們之間的關系等等，想著想著竟困意綿綿，腦袋似乎也變重了，于是歪歪斜斜地摸爬到床上，一挨枕頭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4點。

　　房間很暗，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我瞇著一雙眼皮沉重的眼睛，隱約覺得房間里好像有人在走動，驚慌之下，我使勁撐起自己的身體，想開口詢問是誰在房間里，卻發現喉嚨有股濃重的灼痛感，干澀澀而無味，以致于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音色糙糙的，難聽極了。

　　大概是感覺到我突然的動作，那個人急忙走到床邊，又把我按進被窩里，蓋得嚴實，離得近了我才看清原來是希遠，只聽他邊摁被子邊說道：“自己感冒了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照顧自己的，還是好好躺著吧。”說著伸手觸上我的額頭，口中喃喃道：“還是有點燙。”一個起身，他離開了房間，幾分鐘后又進來了，手中拿著一條毛巾，坐在我的床頭小心翼翼地敷在我的額頭上。我迷迷糊糊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還有恍惚中他眼神里的關切，心內如有一股暖流趟過，細細密密的流水滑過肌膚，竟讓我有點手足無措。

　　還記得剛認識他那會兒，我并不喜歡他，甚至有點煩他。在別人眼中看來燦爛陽光的笑容，卻被我看做是玩世不恭的表現，那時的他長得很好看，清新秀氣，還沒脫盡小男生的稚嫩。因為存在莫名的偏見，以致我對他總是表現得不理不睬，對他的關心也常常視若無睹。直至我遭遇了一場悲傷的愛情故事，他的默默安慰與無私開解，無微不至的關心，才終于讓我看到他的真誠，也重新認識他的內心世界。也是那時，我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他，也越來越離不開他。

　　現在，這個心急如焚，跑進跑出的男人，讓我似乎又重回了8年前明媚的青春年華。

　　正懷想之間，一碗冒著熱氣夾雜著生姜味的湯藥端送到我眼前，徐希遠用左手扶起了我，讓我靠在他的身上，右手舉起湯碗送到我的嘴邊，說道：“這是姜湯，喝了病才好得快。”可能是看出我對他會煮姜湯的訝異和迷惑，他帶著笑說道：“還想什么？基本常識我還是知道的，難不成你還怕是毒藥？”

　　聽到這句玩笑話，我只能擠出一個干癟而又病態十足的笑容回應，張開嘴一口氣喝完。徐希遠接著說：“本來想帶你去醫院，可是外面雪太大，下了整整一天的雪，路面實在難行。又猜測著你只是偶感了風寒，悶一悶，出會汗，說不定就沒大礙了。”

　　喝下了姜湯，果然喉嚨處順暢多了，我吞了口唾沫，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問道：“你一直都在？”

　　徐希遠點了點頭：“早上醒來時就發現你一臉病容，我哪放心離開。”

　　我沒有再問話，躺在被窩里睡意來襲，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時，卻聽見客廳里傳來了模糊而激烈的爭吵聲，細細一聽，徐希遠因壓抑著憤怒而低沉的音量有些變形。因為聽不清然，我從床上走了下來，披上外衣準備出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徐希遠吼道：“杜蕓！我們完了！徹底完了！從你騙我的那刻起我們早就完了！”

　　原來是杜蕓???那么，他們真的是男女朋友？

　　記憶中的杜蕓，是個驕傲而漂亮的姑娘，她家庭條件優越，父母就只有她一個寶貝女兒，是個典型的千金小姐。當年的徐希遠、杜蕓和我，形成了一個三角關系，從始至終杜蕓從未放棄過追求徐希遠，即便希遠正在和我幸福地談戀愛。后來，徐希遠遭遇家庭變故移居法國時，杜蕓二話沒說收拾行囊也跟了過去，徐父曾經很明確的告訴過我，他接受的只會是杜蕓，而不會是我。這么多年，一個女孩子無怨無悔，放下還在國內的父母，追隨自己心愛的人在國外闖蕩，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犧牲，并且很可能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換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也許在8年前，我會對她的飛蛾撲火作出一副嘲諷的姿態，甚至還要指責她破壞他人愛情的不知廉恥，可是時過境遷，什么都不一樣了，她好不容易盼來了自己的春天，卻因為當年自己一個自私的舉動而落得鏡花水月般的空夢，一定會傷心欲絕。在徐希遠的問題上，我輸了，輸得很可笑，原來我不夠愛他，至少在杜蕓不計代價的付出之前。

　　剛剛泛起的溫暖與感動迅速退卻，我的理智又回來了。是的，我不能這么自私，去奢望根本沒有結果的溫暖，而不顧及他人的感受，既然要放手，就要徹底一點。

　　一聲吱呀聲，房門被推開，徐希遠看到正呆立在門口的我，愣了一下后立馬明白過來，試探著問道：“你???都聽到了？”

　　我抬起頭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看了眼臉上的怒色還未完全消失的希遠，說道：“我們是不可能的，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早不是當年你認識的那個何見月。”我轉過頭望向窗簾，冷冷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愛你了。”

　　徐希遠上前兩步，抓住我的胳膊，用低沉的聲音吼道：“我不相信！從我回國到現在，每一次見你，你的眼神，你的無措，你的故作輕松，傳遞給我的都是放不下！許卓告訴我，你一直單身，你從沒有忘掉我！沒有！”

　　希遠所說的都是實話，也只有他看得出我的強裝和掩飾，我從沒忘記他，可這又能代表什么？愛與不愛，早已不是問題的關鍵，也許我自私，但不會自私到不顧眾人的反對，不顧他人永不消逝的心結。

　　“我有男朋友了。”掙脫他的雙手，我退后兩步不輕不重的說道，“你也有女朋友，杜蕓是個好女孩，我沒有她那樣愛你，你應該珍惜，而不是糾纏于過去不放。”

　　聽完這句話，徐希遠輕嘆了口氣，坐倒在地，好久才開口：“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你。”說完慢慢站起來，轉身走出房門，冷笑兩聲，丟下一句，“我真是可笑。”

　　沒一會兒就聽見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徐希遠走了，頭也不回的走了。

　　雪花還在簌簌下著，全無停下來的意思，外面已經黑透，不知他要怎樣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家。

　　今晚，注定是一個傷心夜。沒看見希遠之前，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對徐希遠的感覺，既然分手了，為什么還要這么思戀與牽掛？可今天，我突然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我只是習慣了抱著過去不放，喜歡沉浸在已逝的美好中。我曾經仔細的想過，如果真的能再續前緣，還能和以前一樣嗎？不禁想起一個不算恰當的例子，《倚天屠龍記》中的蛛兒戀著的只不過是年少時的張無忌，當真正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張無忌時才明白，自己喜歡的只是心中的一個美夢，一個不斷被時光和記憶烘烤的影子，長大后的張無忌和蛛兒因為時光的陶染，很多東西也就不一樣了。我與希遠的關系與其相似，曾經聽過無數這樣的故事，重回舊愛果真能完好無缺嗎？更何況我們之間還橫垣著這么多的負累。

　　所以，只有我恨心，我絕情，才是對大家好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