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至五節(jié)

　　一

　　與其他男孩子相比，凱拉的喉結(jié)顯得過于突出。這招眼的隆塊并沒使他顯得更有男人味，相反，他總疑心是脖子病了，鼓搗出一只碩大的瘤子。他老媽說十四歲那年那頸子還好好的，跟正常男孩子沒啥兩樣，沒想到一次被同學(xué)欺負，喉嚨挨了一拳，他回家后就喊疼，吃喝都成了問題，喉結(jié)腫得很明顯，慌忙找醫(yī)生看了，醫(yī)生說是沒啥大問題，吃點止痛消炎藥就好了。過了幾天，不再疼了，吃飯喝水也通常了，他也就不再管了。可那突出來的喉結(jié)從此就那么突出著，他先是沒在意，后來倒是老媽發(fā)現(xiàn)了異常。又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檢查了很長時間，沒查出任何病癥，就說沒大礙，便又開了幾盒消炎的藥片。藥片吃完了，喉結(jié)沒有變小，使勁按去，也不再疼痛。他老媽說，是不是再去大醫(yī)院，讓更好的醫(yī)生給瞅瞅？萬一有后遺癥可怎么辦？他死活不肯。他老媽見他臉色紅潤，能吃能喝，也就不再過問了。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他也一天天長大，個頭直竄到一米八。

　　一米八的個頭在凱拉所就讀的那所大學(xué)里，也算是女生稀奇的高度，他就被很多女生偷偷而仔細地瞅過。但整個大學(xué)四年，他都沒有進入女孩的芳香世界。原因很簡單，按照中文系的那個來自黑龍江的女子說，他頂著顆大腦袋，懸著只大喉結(jié)，一身寬大的衣服，拿拿捏捏都是沒有骨頭的種。同他一道他上籃球課的同學(xué)，一節(jié)課要爆發(fā)出無數(shù)次大笑，因為他雙手拍擊籃球，側(cè)身前進的姿勢極為僵硬，連他自己都感到別扭。稍微有點籃球底子的女生都不將他放在眼里。體育老師手把手教他，也白搭。他立即就被人說成是長了把兒的婆姨。他走路總有扭腰肢，盤屁股的習(xí)慣。與人說話時，雙手不僅經(jīng)常性地舞動，情緒激動時，揮舞的兩臂頂端就是纖細柔軟的蘭花指。更要命的是，他說話的音量不大，聲線細而顫，說到動情處，不是有些口吃，就是嗲個不行。只有那身衣服是男人味的，夏天是普通的襯衫，背心，而且因為懶惰不常洗，身上總飄溢著一股汗餿味，冬天穿的是他老媽專門在裁縫處為他定做的淡藍色羽絨服，而且一個冬天都不換洗，油光光的，他也覺得無所謂。

　　凱拉的老爸當(dāng)過兵，復(fù)員后沒多久就去世了。他鄰居私下議論，倘若他老爸活到現(xiàn)在，見他那女人氣，不是被他氣死，就是將他一棍子抽死。他老媽雖然也常為他這樣子焦慮，時常開導(dǎo)他，勸說他，甚至花了大錢將他送到健身中心，但都無濟于事。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凱拉還是那個說話嗲聲嗲氣，扭腰擺胯，屁股浪蕩，拈著蘭花指，滿面粉黛香的，不像小子的小子。他老媽托人替他找了幾個女子，同他對話最長的也只有二十分鐘，最后一個女子，剛聽他介紹完自己，就站起來，很禮貌地伸手給他，說兩人還是做朋友好。

　　幾次介紹的對象都告吹，使凱拉極為沮喪。但從小就有一股子倔勁的他，對最好的哥們兒色拉說，老娘從今天起就開始穿金戴銀，涂脂抹粉，吃香喝辣，買最昂貴最新式的手機，還要住最豪華最有品相的房子，哼，憑什么只有別人能享受奢侈的生活，老娘就不能？老娘偏偏要做給他們看看！

　　色拉糾正道：“是老子，不是老娘！”

　　凱拉仍然激動著：“老娘高興了，還要去夏威夷沖浪，去加勒比海灣畫畫，到亞馬遜大森林探險，到撒哈拉大沙漠旅行，眼饞死他們，哼！”

　　色拉說：“沒人對不起你，你別老說那些打腦殼的話了。還有，你長點記性行不？我舌頭都說大了，是老子，不是老娘！”

　　凱拉坐在色拉對面，不好意思地將雙手塞在雙膝之間，慢慢地搓著，說：“我覺得還是老娘好，聽起來蠻舒服的，不是嗎？”

　　色拉白了他一眼：“你倒是舒坦了，可我血壓卻升高了。”

　　“我也只是在你面前這么說說呀！”

　　“可你也沒必要經(jīng)常說吧。你說的那些話，把我耳屎都給掏干凈了。”

　　凱拉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色拉說：“笑，笑，你就知道笑，傻呀你！”

　　“這樣好不？你說老子吧，聽起來多帶勁！”凱拉說。

　　色拉道：“去去去！”

　　凱拉果真在第二天將兩個月的工資全花光了，買了很多名牌衣服，化妝品和首飾。色拉雖然嘲笑了他一頓，卻也對那些高檔化妝品極感興趣，扒拉著看了很久。凱拉看出色拉的心思，大方地將一瓶進口香水送給了色拉。

　　色拉是個女子。就因為兩人名字后面都有個拉字，兩人就成了鐵哥們。

　　兩人的朋友都說，他倆的性格完全相反，恰好可以做朋友，互補嘛。

　　二

　　桃紅美容美發(fā)店座落在桃花街的正中。此街在清朝晚期和民國時期廣種桃樹，桃花街因此得名。至于為什么要在此街種植桃樹，據(jù)一個諳悉本地風(fēng)水的人士說，當(dāng)?shù)厝撕V信桃樹可以辟邪，樹葉和木頭都可以制作成辟邪的物件，在各個節(jié)氣使用。后來，桃花街?jǐn)U建，桃樹就被砍伐干凈，種上了梧桐樹。盡管也有人在某時種上了幾棵桃樹，但基本上都白搭，即便澆上水，但沒幾日，桃樹都不明不白地干枯了。再后來，一個蒙受過冤屈的人終于在自家門前栽活了一棵桃樹，歡喜得那老人淚花閃閃，直喊老天爺有眼。但令他驚詫的是，一年過去了，那樹兒沒長高，也沒長粗，一直都那么個樣，細細的。兩年過去了，還是那么個樣。有人說那是一個冤魂變的，有人便問誰是死鬼？回答說，某年某月咱桃花街上某個富貴人家的獨生兒子被人捆綁著塞在茅坑地淹死了，那家人在解放后都做了鳥散狀，不知去了哪里，而今那個慘死者的陰魂回來了，他想念老家呢。眾人聽罷，都嗤之以鼻，不以為然，但那桃樹不長，卻是事實。又人說，這長不高的桃樹就是它的主人，那個蒙受過冤屈的老者。人們對此說法照樣嗤之以鼻。于是，多年之后，連同那冤屈老者，沒有人再對那株細小孱弱的桃樹感興趣了，日子也就在桃花街不大不小的變遷中慢慢過去。時下，新新人類們都集中居住在時尚繁華的新城區(qū)，迫于生計的人來到該市，多半往老城區(qū)鉆，既能找到糊口的工作，也能租到便宜的房子。于是，桃花街就成了一條集中了清一色外地人的老街，不寬不窄，不長不短，不陰不陽，就像這座城市的歷史。但熟悉這個城市歷史的人，也沒幾個了解桃花街。而熟悉桃花街的人，卻不一定清楚這個城市中人的性情和德行。本地人，不管貧富，都不會到桃花街來竄溜。這兒人多眼雜，打架斗毆事件常有發(fā)生，吸毒販毒也不新鮮。后來，除了原有的賓館、客棧和超市繼續(xù)存在外，相繼出現(xiàn)了臺球室，由原先的卡拉OK廳改裝成的KTV包間，中藥敲背洗腳店，修車鋪子，飯館，藥店，茶館，每晚七時到九時的女人們霸占的跳舞小廣場等。再后來，出現(xiàn)了各種彩票銷售點，網(wǎng)吧也開了幾座，加上美容美發(fā)的興起，桃花街的人流就更多了，主要就是各路商販，租廉價房的打工者，年老等死的異鄉(xiāng)人，嫖客，妓女和販毒吸毒的癮君子等。自然，桃花街也慢慢揉進了時髦的、心高氣傲的、由貧困折磨著的、或者從鄉(xiāng)下跑出來闖世界可暫時還沒找到出路的卻又不甘心一輩子窩在下層人中的年輕人。凱拉和色拉就是這樣的新潮青年，是桃花街上面積最大，生意最紅火的桃紅美容美發(fā)店里的員工，待遇也不菲。

　　桃紅美容美發(fā)店里的員工分兩批上班，每班八人。人員組成頗為復(fù)雜。這種復(fù)雜不僅帶來不同地區(qū)的方言，也帶來他們不同的飲食。于是，作為城里人的凱拉就能經(jīng)常嘗到色拉等同事回家后帶來的土特產(chǎn)，小吃等。由這些小敲小打的吃喝，到嘻嘻哈哈，再到百無聊賴，然后發(fā)展到生意清淡時圍在一起，對外面走過的女子進行品評，為她們是不是妓女，尾隨在她們身后，吊在她們影子上的男人是不是嫖客而爭論不休。有一次，凱拉在他們中某人的生日聚會上，被強行灌了一瓶啤酒，醉得不行，然后在你推我搡中，進了桃花街盡頭的一家半公開的妓院。凱拉沒那個膽，色拉說就是把整個桃花街上男人的膽全部借給他，他也不敢邁進妓院半步。但那天晚上，凱拉就邁進去了，身子飄得像一塊抹布。那幾個男子其實是早有預(yù)謀的，他們要讓凱拉變成真正的爺們。但那天酒喝多了，膽子壯了，他們在脫光衣服趴在女人身上之后，就將凱拉給忘了。等他們在女人身上撒歡夠了，清醒了過來時，才發(fā)現(xiàn)凱拉在一張凌亂的床上打著鼾，睡得死沉。腥沒吃成，卻惹了一身臊。事情是這樣的，凱拉卻在幾天后感到雞巴發(fā)熱，拉尿時脹得澀痛，先是忍著，后來實在撐不住了，才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帶著讓凱拉極為不爽的曖昧神色告訴他：“小伙子，很嚴(yán)重啊，這可是淋病！”見他被嚇著了，那醫(yī)生扶了扶眼鏡，說：“不可掉以輕心，年輕人，抓緊治療，不然，后果將難以預(yù)料！”他心里一個勁地嘀咕，老先人，情況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呀！讓他極為不解的是，那幾個在女人肚子上快活的同事，都安然無恙。他沒敢將此事告訴色拉，但色拉還是從那幾個店員中聽說了此事，便將他拉到一邊，兩眼怒火燒得他渾身發(fā)燙，指頭一次次地戳他額頭：“看不出來，你真還有一顆色膽，敢闖妓院，出息啦！這下好了，病惹上了，也招人笑話了，你就算去死，也沒人在意！你長的是豬腦子么？那種地方是你去的？你，你去死吧！”一席話罵得凱拉羞愧難當(dāng)，真的要跳樓，幸好被色拉強行拉住。

　　色拉等凱拉情緒穩(wěn)定之后，將幾百塊錢塞給他。他說他不缺錢，色拉說，這次我救你，就救到底，錢也是給你的，你厲害呢，我服了你了。

　　凱拉還想推辭，忸怩著要將錢放回色拉手里。色拉又是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嚇得凱拉趕緊住了聲，將錢收下了。

　　色拉說：“你那臭病也不是治不好，幾百塊錢足夠了。你真行呢！”

　　凱拉臉色難看地笑了笑。

　　病治好了，凱拉就不再同店里的男人們來往，連話也少說了，即使某次他們想捏捏他下面，想驗證一下他究竟是太監(jiān)，還是男人，都沒有讓他們得逞。久了，那群嘻嘻哈哈的男人連看他一眼都嫌麻煩，也就對他失去了興趣。

　　凱拉一天的四重奏是色拉給總結(jié)的：上班，回家，購物，上網(wǎng)。凱拉比色拉更有購物欲，甚至討價還價的本事也不在色拉之下。后來，兩人閑得無聊，城里所有豪華商業(yè)區(qū)，他們都光顧了，也就煩了，便經(jīng)常到網(wǎng)吧上網(wǎng)。凱拉先是在網(wǎng)上搜集黃色圖片，看得兩眼發(fā)直，雖然整個坐姿、神色與以前那個酷似女人的凱拉沒什么兩樣，但那專著和貪婪的神色，還是讓色拉想到了凱拉畢竟是個長了雞巴的人。但色拉控制不住那股不知道從身體哪個地方竄來的怒火，又一次沖凱拉狂吼。凱拉驚慌失措地望著滿臉紅得如煮熟的螃蟹殼的色拉，手不知放哪兒好，雙腿打顫，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隨即便露出可憐的樣子來。色拉突然打住話題，凱拉每次被她怒罵或叱責(zé)之后，都是這副柔順可憐的神情，讓她的心很快就軟了。

　　沒多久，凱拉開始看黃色錄象。

　　當(dāng)攝像鏡頭流行的時候，凱拉在沒有征得色拉同意的時候，與外地一個網(wǎng)名叫“桃花劫”的女子聊上了，很快，凱拉就喜歡上了這個性情像俠客般的女子。

　　當(dāng)色拉知道了凱拉正熱戀那個外地女子的時候，凱拉的情緒和感覺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好。這讓色拉大感意外。

　　“你這豬腦子，她叫‘桃花劫’，我們這兒叫桃花街，耳朵背的人聽起來幾乎沒區(qū)別，你，你就愛上她了？”色拉沒好氣地說。

　　凱拉羞澀低下了頭，抿著嘴巴，不說話。

　　色拉后來看到了“桃花劫”在視頻里的樣子。那女子不算漂亮，卻看起來很聰明，打字速度極快，經(jīng)常搞得凱拉手忙腳亂，錯別字連篇。色拉這一看不要緊，倒使凱拉覺得他一直無法解決的事情終于可以讓色拉來幫他完成了。“桃花劫”每次在打開視頻的時候都要求凱拉開通語音，但凱拉知道自己又細又尖的聲音一傳送過去，肯定要將她嚇飛，便撒謊說他這邊沒有話筒。開始那女子信以為真，后來卻發(fā)現(xiàn)了端倪，大罵他不老實，他只好將在旁邊看他們視頻聊天的色拉拉過來，打開語音，讓聲音粗獷的色拉替他答話。

　　色拉曾說：“你喉結(jié)那么大，聲音卻像穿針線那么細，還不如我。你還活人不？”

　　三

　　后來的一些日子里，凱拉不再陪色拉上街，而是拉著她到網(wǎng)吧，做他的語音替身。色拉起初覺得這么做，算哪回事呀？就不想去，但她拗不過凱拉，也就一次次滿足了他。不久，凱拉和那女子“桃花劫”互相留下了手機號碼。凱拉是個懶人，沒想過要天天通話，但“桃花劫”卻按捺不住，每天多次打電話來，色拉照舊用她粗獷的聲音同“桃花劫”對話。事態(tài)的發(fā)展讓凱拉喜憂參半，喜的是，終于有個女子肯和自己戀愛了，怎么說都不算賴，憂的是，那女子是個急性子人，而且口口聲聲說愛上了他。

　　終于有一天，“桃花劫”在電話里告訴凱拉，她已經(jīng)買了到他這個城市的火車票，兩天后就可以見到他了。

　　凱拉像一個出嫁的姑娘一樣坐在色拉面前，拿眼睛問她，怎么辦哪？你快點替我想個辦法，拿個主意。

　　色拉一時也沒了主張，抱著手臂在她租來的屋子里踱來踱去。

　　凱拉身子往下一墜，好象腰椎斷了似的。一會兒他身子又扭動起來，他屁股下面的沙發(fā)發(fā)出一聲聲輕微的響動。

　　色拉只顧自己想著問題，在凱拉跟前晃來晃去，將他晃得更加心神不寧，身子在扭動中顫抖起來。

　　色拉突然站住了，凱拉立即停止搖晃，身子也迅即挺得直直的。

　　色拉抬手捏著下巴，又開始踱起來，凱拉立即像皮球泄氣，萎縮在沙發(fā)里，雙手夾在膝蓋之間，焦躁地搓著，身子又開始顫抖起來。

　　色拉在他一側(cè)站住了，猛喝一聲：“你抖什么？”

　　凱拉驚嚇得發(fā)出一聲怪叫，又立即佝著胸，委屈地撇著嘴巴。

　　色拉說：“既然她是誠心的，就應(yīng)該讓她來！”

　　凱拉松了口氣，身子也不再顫動，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但他又開始尋思，“桃花劫”來了后，是不是仍舊讓色拉出面解決問題，色拉不僅聲音像男子，那氣質(zhì)也像極了。唯一讓他不放心的，就是她的脖子，那兒沒有喉結(jié)。

　　色拉一聽凱拉這個意思，立即火冒三丈，沖著他又是一通臭罵。

　　凱拉在色拉的罵聲中，明白了她最近也戀愛上了，隱約中，他聽出了她的男友就是店里那個彈吉他的男子，綽號“鮑魚”，而他最反感，一直不搭理的就是這個自詡為白金歌手的男子。每次上班到得店中，只要“鮑魚”在，他的情緒立即變得很壞，要不是懼怕“鮑魚”渾身的肌肉疙瘩和隨時拿在手上耍弄的刀子，他真想潑“鮑魚”一臉茶水，因為在他看來，“鮑魚”就是一個不打折扣的二流子，地痞，流氓，混混，垃圾……“鮑魚”經(jīng)常肆無忌憚地嘲笑他，還捏他下面，要弄清楚他究竟長沒長那東西。這讓他很難堪。要不是色拉經(jīng)常站出來搭救，他的褲子早被“鮑魚”和他的死黨們給扒下了。

　　凱拉說：“就算你有了男朋友，你也要幫我這一次，應(yīng)該幫我這一次，你經(jīng)常教訓(xùn)我說，好人，就應(yīng)該做到底嘛。”

　　色拉氣不打一處來：“什么叫應(yīng)該？你什么意思？”

　　凱拉說：“你不幫我誰幫我？”

　　色拉說：“那是你的女友，你不去接她，誰接她？我?guī)湍忝Γ鞘且郧埃F(xiàn)在她來了，我還要冒充你，你說說，我都成了你什么啦？你還要臉不要臉？”

　　凱拉說：“我要臉呀！”

　　色拉說：“既然你還知道要臉，就自己去面對她！”

　　凱拉說：“可我，你是知道的，我不行的，我害怕。就這一次，無論如何，你應(yīng)該幫我的，好不好？”

　　色拉氣咻咻地叫道：“做你哥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不行，你自己的事，自己處理！我不干！”

　　凱拉說：“她明天就要來了，下午三點左右到。”

　　色拉被凱拉這種語氣搞得更加惱火：“她什么時候到，跟我沒有關(guān)系。”

　　凱拉說：“你一直在和她說話啊，也是好朋友的，去接她，也沒有什么不妥呀。”

　　色拉喝了一口水：“鮑魚已經(jīng)和我約好了。”

　　凱拉說：“鮑魚昨天請假回家去了，店長親自簽的字。”

　　色拉雙手舉了起來，朝凱拉揮舞起來，口中嚷道：“我明天也請假回去！”

　　凱拉軟綿綿地說：“你答應(yīng)過我，只要我需要，就一定要幫我的，是不是？你說過這話的，我記得很清楚。”

　　色拉長嘆一聲：“完了！”

　　凱拉說：“你答應(yīng)了？”

　　色拉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喃喃道：“你可是把我給吃定了！你可是把我給吃定了！”

　　凱拉清亮柔和的眼光，有些曖昧地望著色拉，腿左右輕輕地擺動著，夾在膝蓋之間的手已經(jīng)抽出來，掌心貼著掌心，伸直了出去，肘部靠在膝上，隨著身子的左右搖擺，手臂也擺動著，像一只皮肉鏟子。

　　四

　　雨季來臨。桃花街整日整夜地濕漉漉的。兩排梧桐樹后面，幾棵不被人注意的櫻樹花期已過，僅剩下黑黑的軀干和尖長的綠葉。那棵瘦小的桃樹還是那副樣子，像一個瘦小的乞丐躲藏在陰暗的角落。因此來往行人看到的，多半還是極為醒目的梧桐樹，雖然翠色的葉子掛了滿枝滿樹，但在雨里像耷拉著的大大小小的腦袋，恍惚間，讓瞅著它們的人，仿佛被它們帶進了陰雨綿綿的冬天。

　　在色拉租來的屋子里，凱拉一言不發(fā)地龜縮在沙發(fā)里，搓著雙手。之前，他叫色拉替自己修了一下面，看起來比平常更光潤，然后他對著鏡子，將頭發(fā)也理弄了一番，感覺神清氣爽了，才決定還去見見“桃花劫”。

　　色拉抱著雙臂，站在窗前，就像一張鉛灰色的剪紙貼在泛著青光的天幕上。窗下的桃花街，行人匆匆，像被挾持在梧桐樹洞里爬來爬去的巨大的螃蟹。街面閃著濕潤的冷光，幾十年來就是這樣，始終潮濕，光滑，古老，落后，還有一股既不嗆鼻，也不讓人舒坦的霉味。即使一座座賓館，老式客棧，飯館，店鋪，都穩(wěn)妥地落座在街面上，雖然也聽得見麻將、吵架、拳腳的響動、紅塵女子肉麻的叫嚷或其他聲響，但它們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從遙遠的年代里來的，即使是人人都能聽懂的各種方言，也隱隱透出一絲絲冷漠，縱使記憶，也模糊不清。

　　色拉將手臂放下來，說：“今天無論如何，得去！不然，你做人可是差了去了！”

　　凱拉抬起頭來，臉色不大好看。他看了看色拉，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走！你那死女子已經(jīng)來了兩天了，你總不能就這樣做縮頭烏龜，一直不露面吧？走！”色拉命令道，“我陪你去！你他媽的真是了不得！”

　　凱拉粗大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發(fā)出咕噥的聲音。

　　凱拉終于動身了，在色拉后面耷拉著腦袋，腰也沒扭得如平時那么厲害。他們在桃花街上走過的時候，熟人、朋友都好奇地瞪著他們，打過招呼，走過去了，還回頭不住地指點。兩人的臉色給人的信息是，他們不是打架吵架，就是長時間的冷戰(zhàn)。

　　色拉裝著什么也不知道的神色，微微昂著頭走路。高出他大半個頭的凱拉卻像一個佝僂病患者，身子往胸口處縮緊了，顯出一個少年駝背的樣子來。

　　他們在“桃花劫”電話中所說的街口停下了。街口朝西，是一條暗綠色的城中河，一架小型的鐵橋橫跨在橋面上。

　　凱拉緊張起來，臉色由先前的灰暗變成了氣喘病人劇烈咳嗽時出現(xiàn)的那種紅色。他異樣的目光和女人一般的動作招得幾個過路人像看恐龍化石一樣盯著他。色拉則將身子靠在一棵樹上，雖然心里不快，目光卻不停地在街上搜尋著。

　　凱拉看見了橋那邊一個晃動的身影，立即斷定就是“桃花劫”。就在他準(zhǔn)備告訴色拉的時候，手機又響了，他在打開手機蓋的時候，抬頭就看見橋那邊那個女子將手機貼在了耳朵上。

　　“就是她！”凱拉尖叫一聲，將色拉和一個小姑娘嚇了一大跳，后者正在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跟前撒嬌。

　　手機里傳來的那個憤怒咆哮的聲音讓凱拉感到熟悉又親切，卻讓色拉感到難過。她在接過凱拉手機，準(zhǔn)備說話的時候，惡狠狠地瞪了凱拉一眼。

　　手機里傳來“桃花劫”怒不可遏的聲音：“滾你媽的，你什么意思呀？我打老遠的跑來看你，你也答應(yīng)了的，卻躲著不出來見我，你還是爺們嗎？我在街上走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也沒地方睡覺，就是為了見你。你他媽整個一只土鱉，王八蛋，土撥鼠，耍我啊？……”

　　色拉急忙解釋，但引來的卻是“桃花劫”又一輪山呼海嘯般的叱責(zé)。

　　色拉說：“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不，不，正在路上，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

　　“桃花劫”道：“這話你他媽說了幾千遍，幾萬遍，都可以把地球砸穿了，騙我沒長腦子啊？你他媽究竟是什么意思？說呀！什么意思？”

　　“這，這……我們不是已經(jīng)趕來了嗎？你不要著急，我們，我們馬上就到！”

　　“呸！馬上就到，你騙三歲小孩子？等你們趕到，看到的將是我的尸體！”“桃花劫”氣呼呼地叫道。

　　“你千萬別，別干傻事，我們——！”色拉沖著手機喊道。

　　這時，在一邊不住地扭動著身子，雙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縮肩含胸的凱拉又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然后沖上了鐵橋。

　　色拉意識到事情就要發(fā)生了，但她還不知道“桃花劫”在哪里。只得關(guān)掉手機，跟在凱拉的身后，跑了起來。

　　凱拉在橋中央猛地站住了，色拉一頭撞在他身上。以前都是凱拉陰影一樣跟在她身后，如今卻顛倒過來了，倒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了。

　　兩個人在橋上因為碰撞，幾乎就要抱在一起，卻又急著要掙脫的時候，清晰地聽到了狹窄的河中傳來“撲通”一聲巨響。

　　色拉心里大叫一聲，完了！

　　凱拉捂著嘴巴，整個上身像被人在腋下穿了繩索，將他往上提，衣服都遮不住他白白的肚皮了。他看見“桃花劫”姿態(tài)怪異地跳進了骯臟的河水中。他曾經(jīng)跟色拉說過，幾乎所有南方城市的河流都是這種骯臟的暗綠色，要不是配上楊柳和幾本文人瞎說的書籍，誰會說它們富有詩意呢？色拉說，你懂個屁！凱拉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說話還沒有我一個爺們文雅。色拉白了他一眼，咋啦？不服嗎？你文雅得很，雅士一個，可你有骨頭嗎？凱拉有時也極喜歡吵架，見色拉不依不饒的樣子，就拉開架勢和她美美地吵了一架……

　　色拉沖到鐵欄上，沖著女子跳河的地方，叫道：“有人跳水啦！有人跳水啦！”

　　人群迅速朝出事地點蜂擁而去。

　　凱拉站在橋中央，捂著嘴巴，一動不動。

　　色拉說：“就是她！”

　　凱拉驚恐地望著散發(fā)著一股異味的河水，眼珠都要蹦出來了。

　　他們看到幾個男子跳進了水中。

　　色拉幾乎就要跳下去了。但凱拉從背后抱住了她。

　　色拉從凱拉手中掙扎出來，說：“你眼睛真還賊呢，居然早就看見了她！現(xiàn)在可好了，人家想不通了，想死了。”

　　凱拉低著頭，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水面。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