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喇叭”開始廣播了:“上級派工作組來了,三團開始整編!”
“大喇叭”是部隊家屬院里的一位老太太,六十多歲,個子不高,圓滾滾的身材,遠看就像一只陀螺。她一天無事,東轉西轉鼓唇弄舌就愛傳個小道消息,廣播家長里短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誰家的小孩淘氣把人家自行車胎給扎了;誰家的老公有外遇,讓她在買菜時撞見與相好的拉手了;誰家的老婆穿裙子沒穿內褲結果刮大風了。
三團整編,這個消息并不是空穴來風。2004年,國家官方媒體公布裁軍20萬。裁軍20萬,這并不是一個小數目,20萬人中大多數是軍官,裁軍這項政策關系到20萬個軍人家庭的命運!
“大喇叭”這么一廣播,立刻圍攏了一群退休老干部,大爺大媽大叔大嬸七嘴八舌地開始問,“大喇叭”你消息靈通,快告訴俺,這三團整編要怎么整?人員要怎么裁?裁多少人?怎么安置被裁的人?
“大喇叭”一見有人關注,“人來瘋”的毛病就犯了,搖頭晃腦鼓腮弄舌正要信口開河大講特講,退休干部李團長上來厲聲制止道:“又來動搖軍心了!你這是安什么心?”李團長已八十多歲了,但耳不聾眼不花,腰板兒挺直,白發根根直立,說起話來置地有聲。
“大喇叭”被噎得臉紅脖子粗,一時爬上梯子下不來,如傻猴子一樣被人圍觀,很是難堪,便自我解嘲又棉里藏針地說:“我就隨便說說,干嘛這么較真?您李團長也太認真了,這上過戰場的人,脾氣就是大,跟我這老太婆發起火來了!”
“這部隊整編,你這個老太婆瞎嚷嚷什么呀?這事關軍心穩定。捕風捉影亂傳小道消息,這在戰時,是要槍斃的!”李團長柱著拐棍的手不停地抖著,說話的聲調也有點顫抖了。
“這也太嚇人唬道的了。就這么隨便說說,給大家解解悶兒,還要槍斃我。唉呀,這也太不民主了。”“大喇叭”悻悻地走了,嘴里還嘟囔著,信不信由你,跟我發什么邪火呀。
“大家都散了!”李團長揮揮手,氣鼓鼓地命令道。
三團整編的消息,對于李團長來說,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太熱愛三團這支部隊了。李團長曾率領著這支部隊跨過鴨綠江到朝鮮戰場上作戰。三團就是在槍林彈雨中叫響的,是從壘壘白骨斷壁殘垣的戰爭廢墟中走出來的英雄部隊!三團就是他的命根子呀!
三團的指揮所內,電話鈴聲響起。
“你好,我是三團指揮所值班參謀韓大原”。我拿起電話,自報家門。我在三團所指揮工作已經三年,這種接電話的方式已成為一種固定程序嵌入到我的大腦硬盤中了。這一程序一經加載就很難在短時間內刪除,就在離開部隊很長一段時間,我拿起電話,也常說起這句話。每次運行這道程序,說起這具有職業崗位特殊味道的話,讓我更加懷念往昔那段軍旅歲月。
“我是一師指揮所值班員。明天上午十時,一師將派整編工作組到三團,請通知所屬各單位做好準備,配合整編工作順利進行。詳細情況請接傳真。”
“好!”我認真做好電話記錄,并將傳真送到了值班領導楊繼光政委手上。楊政委緊鎖劍眉,凝思片刻,開始布置工作:“通知各單位做好迎接一師工作組的準備工作。明天上午開常委會,下午開全團整編動員軍人大會。讓保衛股長何必派幾個戰士到東山果園里采些水果,到花圃里采些鮮花裝點下會場,炊事班殺頭豬,做好工作組的接待,在會場內增派幾個戰士維持秩序,防止有人情緒失控。”
楊政委今年已五十了,是副師級大校軍官。他來三團當政委,屬于高職低配。他曾經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是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軍人,作風硬朗雷厲風行。上級領導安排他來三團當政委,就是想讓他能多陪陪家里人,穩穩當當地呆兩年,準備退休。但他卻十分認真,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事必躬親,鞠躬盡悴。在三團,他是靈魂人物,但也有人彼有微詞,說他獨斷專行一手遮天。他仍我行我素,大事小事,都是他拿意見,下面落實,這也讓團長趙大力十分不爽。
我飛快地記錄下來,草擬了通知下發到各單位。
三團上上下下很快動了起來:打掃衛生、整理內務、集合列隊、領導訓話,準備迎接師工作組。
下午,政委楊繼光團長趙大力帶著三團所屬各單位負責人進行內務衛生紀律檢查。當走進禮堂時,楊政委看了下會場內擺放的鮮花,皺起了眉頭自言自道:“這個何必,人家都說他一根筋,還真是少根弦兒呀!讓他整點花草點綴下會場,咋整的都是黃花?看來這個三團真的要黃了。”
何必趕緊上前匯報道:“報告政委,現在是九月,花圃里開的都是黃色的菊花。”
“你不會進城里搞點別的花,或是到別的花圃里看看?說你一根筋,還不服!”
“是!政委,我下次注意!”
“唉!三團都整編沒了,還有什么下次?”楊政委搖搖頭,無耐地嘆道。
第二天早晨,三輛獵豹越野車駛進三團團部大院。政委楊繼光團長趙大力率三團干部戰士列隊迎接,并陪同工作組領導步入作戰樓。
三團常委會在三樓會議室召開。三團整編工作組組長一師參謀長宣布整編命令:三團改編成大隊,原部隊番號撤銷;三團共三百六十五名官兵,只留下四十三人,其余就地轉業!
會議室內,氣氛凝重。團長趙大力、政委楊繼光不發一言,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很快會議室就煙霧繚繞了。一師參謀長環視了四周,說道:“這樣吧,趙團長先表態。”
團長趙大力氣哼哼地說道:“我服從命令聽從指揮,沒什么要表態的。把一個團裁成一個連,我就當連長;不讓我當連長,我就回家種地!”
“都什么時候了,還當團長,當連長的,這明顯還是有情緒的!上級的命令要積極地執行,不允許討價還價!不表態,這也是態度問題!”一師參謀長一字一頓地說道:
干部股股長查青云見形勢不對,趕緊上前給參謀長倒了杯茶水,輕聲說道:“參謀長,您先喝口水,消消氣。”
政委楊繼光狠狠地瞪了查青云一眼,心中暗想,這個時候拍馬屁,也太勢利了。他沉思了片刻,說道:“我代表三團表態,上級命令,堅決服從!整編工作,涉及三百多名干部,三百多個家庭,工作難度很大,任務很重,我們三團會克服一切困難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作為三團的父母官,也要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考慮,盡量做好他們的轉業安置問題,安排好他們方方面面的生活問題,為他們解決實際的生活困難,也希望上級領導體量我們三團的難處。”
“好!楊政委這個態度表得好!有了這個態度,三團整編工作就一定能完成好!”
沒有人給參謀長鼓掌,參謀長環顧四周,尷尬地收起了笑容。
軍人大會在大禮黨召開。三團整編工作組長一師參謀長宣布整編命令。
瞬間,禮堂內鴉雀無聲。
“三團改編成大隊,原部隊番號撤銷;三團共三百六十五名官兵,只留下四十三人,其余就地轉業!”參謀長宣布道。
什么?改編成大隊?原部隊番號撤銷?三團共三百六十五名官兵,只留下四十三人,其余就地轉業?
三團的整編方案早已經大道小道傳來傳去傳出N個版本;只有當參謀長宣布時,大家終于盼來了官方發布的正版!大家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覷,小聲嘀咕著,有的伸長了舌頭張大了嘴巴愣了半天簡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
大家從對方的目光中確認了消息的準確性。小小的騷動退潮了,又陷入了暴風雨來臨前的沉寂,死一樣的沉寂!
三百多人,大家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也聽到戰友的心跳!
悲哀!忿悶!如同地殼里的巖漿翻滾著,沸騰著,撞擊著,一時間卻又無從發泄!
還是政委楊繼光打破了沉寂。
政委楊繼光作整編動員:“同志們,三團整編的命令已下。軍令如山倒!我們三團,多少先烈前仆后繼,創造了光輝的歷史。在朝鮮戰場上我們這支鋼鐵意志鑄就的戰斗團隊曾經披堅執銳殲敵于無形!對于三團,我們都難以割舍,它是我們的驕傲!但作為一名軍人,盡管我們都有這樣那樣的想法,都有這樣那樣的利益,但在當前,我們只有服從!”
沒有人鼓掌。這也是軍人大會上政委發言首次沒有鼓掌的。
李團長坐在最后面。他是來旁聽此次會議的。楊政委的話讓他浮想聯翩。他又想念起老戰友熊德威來。在李團長心目中,熊德威就是三團的象征,三團人的精神領袖,三團人的偶像!是熊德威將李團長從壘壘尸骨的戰場上背下來,李團長得到及時救治,才撿回了一條命。什么是生死兄弟?只有經過戰爭洗禮才更有發言權!
在朝鮮戰場上,讓美國大兵聞風喪膽的“南黃北熊”中的“北熊”--熊德威就是三團那個時代的戰斗英雄。這位從英國劍橋大學畢業的留學生,響應黨的號召,飄洋過海回到祖國懷抱;他投筆從戎,跨過鴨綠江投入到了保家衛國的戰斗。在戰火硝煙中,他屢立戰功,粉碎了數次美軍空襲的陰謀。在紀念三團成立四十周年大慶時,就是在這個禮堂!熊德威重回三團。他身著黃呢子軍裝,胸前佩戴著金燦燦的軍功章,在老伴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上主席臺。老人回首往昔,幾欲開口,卻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不禁老淚縱橫!
終于,老人開口了:“都說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這一把年紀了,也不是什么好漢了,所以還是要提的。為什么要提呢,因為,這對于在座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筆精神財富!想當年,我們三團在朝鮮戰場上,成天貓在山洞里,渴了,就化些雪水喝;餓了,就煮皮帶、啃樹皮、吃草籽兒。饑餓、寒冷、疲勞、美帝國主義的轟炸都沒有打跨三團!我們靠著頑強的意志、昂揚的斗志贏得了一個又一個勝利!這種精神,這種鋼鐵般的意志,是一個人戰勝任何困難的精神支柱,是軍隊無堅不摧立于不敗之地的軍魂,是國家生存發展的脊梁!朝鮮戰爭結束后,我就轉業了,在一家報社當社長。文革期間,由于我有親友在海外,我被打成右派,有人說我是敵特分子。我下鄉,蹲牛棚,吃野菜、親友都離我而去,孤苦寂寞。但與我們在朝鮮戰場上相比,這又算得了什么!盼星星盼月亮,我終于等到了改革開放,等到了三團成立四十周年慶典!今天,回到了三團,回想當年的崢嶸歲月,我感慨,我激動!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四十年里,三團里來來往往多少人?四十年里,我們都是匆匆過客。但我們自豪,我們曾經是英雄團的一員;我們的青春歲月都曾在這里綻放!”
禮堂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這一刻,老人一番話為三團的光榮歲月做了最完美的詮釋;彈指一揮間,雖說已過了十多年,但這一幕,還時常被三團人想起。老人那蒼老深隧的眼睛,神采奕奕,如星辰閃耀奪目!
往事歷歷在目。老熊呀!我的老戰友,你在那里呀?你知道么?我們的三團就要整編了!連番號都要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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