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深入虎穴（2）

　　“咚咚咚咚鏘……”戲臺上響起了鬧場鑼鼓。酒醉飯飽的客人們紛紛擁進中院看戲。臺上臺下鬧成一片。

　　小伙子和圓臉姑娘分頭在觀眾周圍繞來繞去，仿佛是劇團人員在收集反映。偌大的徐公館，那么多奇男怪女，竟無一人識破這是個假小子。李丹為了掩人耳目，女扮男裝，深入虎穴。前面有倪慧英這棵大樹擋風，旁邊有機靈的楊霞輔助，還可以躲進后臺等待時機，地位比較主動。她那修長的身材，穿上筆挺的西裝，把齊耳的短發塞進鴨舌帽里，儼然是個英俊的小伙子。誰又會想到其中有詐呢？

　　此刻，她下意識地抬手看了看表。這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看表了。焦急的心情，掩飾不住地從臉上透露出來。時間在飛逝。她繞著人群兜了好幾圈，仍然找不見查主任的影子。難道他沒來看戲？會不會提早回府去了呢？她想到此處，不覺急出一身冷汗。一雙大眼加緊在人叢中搜索。這時候楊霞走了過來，扯扯她的衣角，朝一邊努了努嘴。李丹發現曲科長的身影閃過，連忙邁步趕了過去。她想，從曲科長那兒準能打聽到查主任此刻的下落。她已經認出這位青年軍人是什么人。不料曲科長非但不像剛才那樣注意她，反而像捉迷藏似地躲避她。時而穿過人叢，時而繞進走廊，還不時地朝后面掃視。李丹緊緊地盯住不放，一直盯到走廊盡頭，索性叫道：

　　“曲科長，等等！”

　　曲科長眼看躲不掉了，只得站住，點上一支煙，等著李丹走近。

　　“我們好像見過面。”李丹說話的聲音不響，兩道火熱的目光直射曲科長。

　　曲科長接觸到李丹火熱的目光，馬上避開了，默默地搖頭。

　　李丹知道曲科長在裝假，繼續問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曲科長仍然固執地搖頭：“你大概認錯人了。”

　　李丹打量著眼前似曾相識的面容：高高的鼻梁，抿緊的嘴唇。盡管服裝變了樣，她還是吃準自己沒有認錯人：“沒錯。我還給你找過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要的是關于抗日統一戰線的書。”她說話的時候，帽檐下一雙會說話的大眼鎮定而堅決，還包含著信任和期望。

　　曲科長身子微微一震，猛吸了幾口煙，看樣子是默認了。

　　李丹抑制不住心頭一陣欣喜。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在這群魔麇集的徐公館里，會碰到群眾書店的讀者。而且這人還是查主任的親信。李丹進徐公館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此刻眼前才亮起一線光明。她決定抓緊機會，先做曲科長的工作。

　　曲科長心里也很不平靜。他早已看出這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是群眾書店的女店員，顯然是共產黨方面的人，也猜到她今天女扮男裝來到徐公館，一定負有特殊的使命。開始，他為這個女店員的大膽行為而驚異；接著是擔心，唯恐這姑娘被人識破，性命難保；最終打定主意：不去告發。反正這事與己無關。后來見這姑娘追蹤自己，一種明哲保身的念頭使他采取回避的態度。于是板著臉說：

　　“你有幾顆腦袋？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呃嘿！”是楊霞的咳嗽聲，在提醒李丹有人來了。

　　“咚咚咚……”隨著沉重的腳步聲，一個衛兵正沿著走廊走來。這時候，只要曲科長再喝問一聲，女扮男裝的李丹就有被捕的危險。那樣，任務自然完不成了。李丹的心急跳起來，聲音卻很鎮靜：

　　“腦袋只有一顆，現在把它交給你了。”

　　衛兵來到面前，立正敬禮：“曲科長，看見查主任么？陳秘書請他去看戲。”

　　“知道了。告訴陳秘書，一會兒就去。”曲科長毫無表情地說。

　　衛兵走了。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李丹心頭就像一塊大石落地，一陣輕松。這倒不是因為自己闖過了一關，而是因為曲科長的行動給她增添了信心。能不能通過他打動查主任，搭救嚴老呢？李丹決心再做做工作。

　　“曲科長，我知道你是一個愛國的青年……”

　　“謝謝你的夸獎，”曲科長打斷了李丹的話，“但我是一個國民黨員……”

　　李丹的眼睛熠熠閃光：“國民黨也不是鐵板一塊。我們反對的只是國民黨內的頑固派、反動派，因為他們對外投降，對內鎮壓，至于愛國的國民黨員，從來就是我們的朋友，包括查主任和你。”

　　曲科長扔掉手中的煙蒂，又點燃一支煙。看來是被李丹的話觸動了。

　　“你和查主任一起救過嚴老，人民是不會忘記的。”

　　“嚴老是查主任的朋友。我也尊敬他的道德學問和骨氣。”曲科長的語氣變化了，態度也不像先前那樣生硬了。

　　“可是嚴老并沒能逃出魔掌，他還關在桂林，很快就要秘密處決。”

　　曲科長這一驚非同小可，連送到嘴邊的煙都忘了吸，瞪大眼睛望著李丹：

　　“什么，什么？我怎么沒聽到這個消息？查主任也不知道嘛！”

　　“所以我才來找你們。”

　　曲科長這才明白了李丹的來意，誠摯地說：“請放心，我決不會妨礙你們。”

　　李丹審視著曲科長，殷切地說：“這一點我們相信。但我們對你的希望決不止于此。”

　　曲科長完全理解李丹的意思。他對嚴老是尊敬的，對群眾書店也有一定的感情。可是要他參與這樣的行動，他還沒有這樣的勇氣。猶豫了半晌，說：

　　“我官卑職小，不過是查主任手下一個小小的秘書科長。”

　　“你能接近查主任，就能通過查主任起作用。”

　　“我只能聽查主任的，查主任怎么會聽我的？”

　　“那么，煩勞你趕快把查主任請到這兒來，行嗎？”

　　曲科長面露難聲。

　　李丹知道要他帶信請查主任來，等于要他承認跟共產黨有關系。他下這個決心并不容易。李丹就激勵他說：“我知道你考慮些什么。你想過嗎？嚴老這么大年紀，為了不做亡國奴，為了中華民族的自由解放，不顧個人安危，敢于仗義直言，竟遭到反動派的殘害。想到他，想到千千萬萬救國救民的仁人志士，我們這樣的年輕人，怎么能袖手旁觀？怎么能無動于衷？”李丹說到這里，略一停頓，看出曲科長腦子里在干仗，又補充說：“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別說了！”曲科長不等李丹把話說完，就轉過身子大踏步走了。

　　李丹望著他堅定的步伐，知道他不是溜，也不是逃，不由得心頭一喜，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咚咚鏘，咚咚鏘……”中院里鑼鼓聲伴隨著鼓掌聲、喧鬧聲，倪慧英登場了。

　　“駕起祥云把凡下，

　　仙桃瓊漿伴彩霞，

　　……”

　　倪慧英雖是話劇演員，卻有一副天賦的歌喉。今天客串一場什錦戲，開出口來婉轉動聽，唱詞又編得應景，幾乎是一句一彩。就像蜂蝶麇集花叢，這座公館里的主仆賓客，不分男女老幼，全被吸引到中院去了。其余的地方都靜悄悄地無聲無息。李丹暗暗感激倪慧英，知道她今夜使出全身解數，為的是給自己創造條件。

　　“咚咚咚……”“橐橐橐……”走廊上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步子都邁得很大很急，可以聽出來人的心情十分激動。

　　李丹閃到暗處，看清了來的是曲科長和查主任，這才迎了上去。

　　查主任怒容滿面。但在李丹眼里，他的形象卻不像剛才在客廳里初遇時那樣可怕。

　　“你說嚴老關在桂林，是真的嗎？”查主任粗聲粗氣沖著李丹問道。他顯然已經聽曲科長講了李丹的身份和來意。

　　“是真的。”李丹看出查主任動了感情，就沉著地應道。

　　查主任抬眼仰望夜空，沉吟了半晌，搖頭自語：“不可能，不可能，是我親自把他送上火車的。”

　　“是的。您是親自把他送上了火車。可是火車駛出月臺不到五分鐘，就有人把嚴老秘密押回桂林。”

　　“卑鄙無恥！”查主任聲色俱厲地罵開了：“國難當頭，民不聊生，還干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這批孫中山的不肖子孫，簡直把……”罵著罵著，突然住了口。查主任想起了眼前這個陌生人的身份，意識到自己太激動了。他摸出一支煙，等著曲科長為他點火，卻發現這個青年軍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只得自己掏出打火機來點煙。

　　李丹走到查主任身邊，深沉地說：“查主任過去救過嚴老，今天就不能再救一次嗎？”

　　李丹的話如同鋼針，在查主任心尖上扎了一下。他雖然猜到了李丹的來意，但事情這樣突如其來地降到自己身上，他還是毫無思想準備的。按理說，這件事自己應該出一把力。可是他上次送走嚴老之后，日子并不好過。蔣介石本來就不相信他，現在陳秘書、徐耀武之流做事處處對他回避，白崇禧也倒了過去，查主任處境更顯得孤立。有些好心人勸過他：只要自己不做昧良心的事，何必管那么寬？有人說：你畢竟是國民黨員，得罪了共產黨固然不道義，得罪了國民黨也沒有好果子吃。剛才的密室會議上，竟連處決和逮捕文化人的名單都沒有讓自己看……查主任想到這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臉是心靈的鏡子。一個人心里想著什么，臉上總不免有所反映。李丹從查主任的表情覺察事情并不順利，就走到他跟前，語重心長地說：

　　“查主任，蔣介石殺的人還少嗎？您就忍心看著嚴老倒斃在他們的屠刀下嗎？”

　　查主任大口大口地吸著煙，煙火照出了他抖動的眉梢，傳出了他內心的波動。李丹多么希望他迅速作出抉擇。然而，查主任的臉色是這樣黯淡。好不容易顯露出一線希望之光，也是很快地熄滅下去。李丹急得心里快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