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耀武的公館坐落在一條不大不小的橫街上。兩扇朱漆大門經常是緊閉著的。門上的銅環如同虛設,未經邀請誰也沒有膽量去叩響它們。就連門前那一對石獅子,也比其他公館門前的石獅子來得威風。沒有哪個小孩敢爬到它們身上玩耍。這座公館背后就是警備司令部。兩座魔窟,一墻之隔。徐耀武經常是“公私兼顧”的,家里能辦公事,司令部里也能辦私事。善良的百姓無不望而卻步,退避三舍。寧可繞道大街,決不涉足禁區。
今天的徐公館一反常態,熱鬧非凡。兩扇朱門洞開,像張大了血盆大口。門前石階上站滿警衛,一直延伸到街上。大門高頭掛著暗紅色的大燈籠,映照著迎門照壁上斗大的“壽”字。門前車水馬龍,賀客盈門。來的全是當地國民黨軍政首腦,達官貴人。但是,盡管如此熱鬧,左鄰右舍卻都關門閉戶,竟無一人探出頭來觀看。整條街道儼然是群魔亂舞的鬼魅世界。
倪慧英乘坐的吉普車從大華飯店開到這兒,還沒剎住,守候在門口的一位副官已經大聲通報:“倪小姐到!”同時搶步向前,拉開車門。盛裝的倪慧英走下車來,在她后面下車的跟班中有一對青年男女。男的西裝革履,頭戴一頂鴨舌帽,帽檐下閃動著一雙傳神的大眼。女的穿一身合體的線綈旗袍,愈顯得嬌小玲瓏,圓圓的臉蛋上綴著兩個深深的酒渦。他們既像是一對情侶,又像是倪慧英身邊的金童玉女。倪慧英要即席演出,帶上這么兩個幫手,是再自然也沒有的了。
一個魁梧粗魯、橫眉突眼的軍官,搖搖擺擺地從門內快步走出,操著一口廣西腔嚷道:
“倪小姐駕到,有失遠迎,當面恕罪。”
徐耀武只顧同倪慧英招呼,并沒有注意跟在她后邊的一對青年男女。
倪慧英在徐耀武面前撒起嬌來:“少給我來這一套!司令該知道我從來不唱堂會,今天可是買您這個壽星的大面子。”
徐耀武一個立正,鞋跟上的馬刺碰得咔嚓響,敬了個禮,嘻皮笑臉地說:
“是!盛情心領,沒齒不忘。”
‘喲!這位就是倪慧英小姐嗎?”隨著這尖聲怪氣的廣西女腔,滾過來一個肉球,顯然就是徐家母老虎。她那雙嵌在肉堆里的小眼珠滴溜溜轉動著,從倪慧英看到圓臉姑娘,又從圓臉姑娘看到倪慧英,仿佛在掂量這兩個女郎哪一個更危險,接著把眼光停在英俊的小伙子身上。
徐耀武看到太太跟了出來,一下子變得正經起來,忙給太太介紹:
“倪小姐今晚要給我們演出拿手好戲。”
徐太太干笑兩聲,滾了過來,一手拉著倪慧英;一手拉著圓臉姑娘,眼光還瞟著小伙子,嗲聲嗲氣地說:
“我正等著看你們的好戲呢!”
徐耀武躬著身子,攤開一只手:“請進!”
徐太太挽住倪慧英和圓臉姑娘往里走,自己夾在當中。她似乎忘記自己的年歲了,眉開眼笑地說:“我們姐妹在一道敘敘家常吧!”接著把肉里眼朝徐耀武一翻,嬌嗔著:“去去去,你們男子漢莫打岔!”又回頭招呼小伙子:“這位兄弟一塊兒來吧!”她那張胖臉上堆得厚厚的脂粉,經不起這番急劇變化的表情,撲簌簌地往下掉。
徐耀武打了個“哈哈”,自我解嘲道:“我徐某可是鞍前馬后,忠心為太太效勞的呀!”
守候在門口的副官又一聲通報:“梅團長到!”
徐耀武打了個招呼,忙著迎了出去。
倪慧英一行人跟著徐太太進門,繞過照壁,就是前院。院中花木抉疏,假山亭臺,儼然是個小園林。穿過前院,就是客廳。客廳里早已是賓客如云,有長袍馬褂的,有西裝革履的,有全副武裝的,有閃耀著珠光寶氣的,在茶水蒸騰,香煙氤氳的霧氣中互道寒暄,高談闊論。從客廳可以看見中院里臨時搭起的戲臺。倪慧英打發琴師鼓手們先去后臺準備,自己和小伙子、圓臉姑娘三人在一張稍空的桌旁坐下。
桌子對面坐著一位頗有些學者風度的軍官,肩章上的三枚星徽標明了不同凡響的身份。他既不和在文官武吏中高談闊論,也不混在女眷群里說笑打趣,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品茶抽煙。他看到徐太太帶來的三位客人,微微欠了欠身子。
徐太太以主婦身份賣弄地介紹說:“這位是軍委廣西辦事處查主任,這位是桂林的大明星倪慧英小姐。”
倪慧英起身還禮,應酬道:“久聞查主任軍、政兼挑,日理萬機。今天能得會見,不勝榮幸。”
查主任操一口廣西官話,彬彬有禮地說:“哪里,哪里!”
坐在旁邊的小伙子,眼睛始終盯著查主任。好容易等到徐太太告退去接待女眷時,他挪動一下身子,用輕得沒有第三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查主任,郭漢雄大哥帶信問您好!”
查主任那不露聲色的神情,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小伙子的話,只在品茶的當口瞟了他一眼。
突然問,咔地一聲,屋里的軍人就像奉了一道命令,不約而同地立正。其他各界人士也紛紛起身,朝門口施禮,有的點頭哈腰,有的抱拳打拱。徐耀武正陪同另一位魁梧威風的軍官走進客廳。
倪慧英附在小伙子耳邊,說:“這是憲兵團梅團長,重慶來的。他來了可有戲看了!”
果然,梅團長開口就說:“嗬!今天真是高朋滿座。連查主任也大駕光臨了!”
查主任只點點頭,微笑不語。
徐耀武打著哈哈:“是呀!查主任賞光,是給兄弟的面子。”
梅團長又對徐耀武說:“你老兄左右逢源,今非昔比,正是飛黃騰達,未可限量嘛!”
徐耀武剃得光光的腮頰,漲成了豬肝色。
“孫廳長到!”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報。
小伙子聽了微微一震,好像這位即將露面的孫廳長,勾起了他對某件往事的回憶。很快地他的神情又泰然起來。看著這位戴金絲眼鏡的孫廳長走進客廳時,小伙子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仿佛在說:我認識你,你可不認識我。
七點敲過,客人絡繹不絕地接踵而來。原來分散的人群自然而然分成了兩圈:一圈圍著查主任,一圈圍著梅團長。查主任周圍,一片鏗鏘的廣西口音。梅團長周圍,南腔北調都有,主旋律是四川音。過了一會兒,客廳里談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客人們有看表的,有打呵欠的,有左顧右盼的,顯然等得不耐煩了。有人輕聲打聽:“還等誰呀?”有人隨聲附和:“是呀,該來的人不是都來了嗎?”
徐耀武也在看表,他喚了聲:“章副官!”
“有!”剛才守在大門口的那個副官大聲答應。
徐耀武吩咐:“打個電話問問。”
“是。”章副官執行命令去了。
大家知道,電話是打給某個重要人物的。這個電話關系到什么時候進餐。客人們已經饑腸轆轆,都眼巴巴地等著章副官回話。
“報告!”章副官很快就來復命了,“陳秘書不在。”
徐耀武皺了皺眉:“到哪里去了?”
章副官答:“不知道。”
徐耀武想了一下:“再等一會兒。”
客人們嗡地一聲抱怨開了:
“還要等呀?”
“得等到什么時候哇?”
“這位秘書架子也太大了。”
……
小伙子心里嘀咕著:大、小官員都到齊了,怎么等一個秘書?看來這位姍姍來遲的陳秘書才是今天壽宴上的重要角色。
“陳秘書到!”這一聲通報終于讓大家盼來了。客廳里一陣騷動,有人甚至發出輕微的歡呼。他們不是在歡迎這位遲到的貴賓,而是為了即將進餐而高興。不料那位陳秘書根本沒有進客廳,倒反把客廳里的幾位軍政長官召了出去,查主任也在其內。大家看著他們走進走廊盡頭一間門窗緊閉的屋子,久久沒有出來。
客人們又抱怨起來:“有什么緊急公事?喝完壽酒再談也不遲嘛!”有人炫耀自己消息靈通:“今天這宴會非比尋常,只怕請客吃飯是假,借題開會是真。我們撈到個陪客,就看看熱鬧吧!”……
圓臉姑娘扯了扯小伙子的衣角。小伙子會意地向她投去一瞥。倪慧英朝他們望望。三雙眼光對上了。三個人顯然都聽到了這番議論,悟出了事態的嚴重性。
“看!”圓臉姑娘輕聲叫道。三雙眼光同時投向走廊盡頭那神秘的屋子。那扇緊閉的門終于打開了,幾位上賓從里邊出來。小伙子仔細打量著他們,只見梅團長和徐耀武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之色,陳秘書和孫仲才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查主任眉宇間卻仿佛隱藏著一股怒氣。小伙子把眼前一張張面孔比較著,似乎要從中找出什么奧秘。
突然,倪慧英推了小伙子一下。小伙子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最后從會議里出來的一個人是沈立勤。此刻,沈立勤也看見了倪慧英,正打著招呼朝這兒走來。倪慧英有意提高聲音對小伙子和圓臉姑娘說:
“你們該去后臺準備一下了。”
小伙子和圓臉姑娘答應著起身往外走,沈立勤已經來到跟前,正好和小伙子打了個照面。沈立勤一愣:好漂亮的小伙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他還來不及細想,圓臉姑娘在他眼前一晃,擋住了他的視線,那兩個迷人的小酒渦把他吸引住了。沈立勤的目光從來都是隨著異性轉動的。他盯著圓臉姑娘嬌小玲瓏的背影出起神來。背后響起倪慧英的聲音:
“什么東西這樣好看?”
沈立勤訕訕地說:“這兩位是誰?”
“我的幫手。怎么,還看得上眼吧?”
沈立勤溫文爾雅地笑著:“哪里,哪里!”
小伙子避過了沈立勤,和圓臉姑娘一起走出客廳,倉促間又和一個青年軍人擦身而過。小伙子發現那青年軍人不住地盯著自己看,不由一驚:這人為什么注意自己?機靈的圓臉姑娘拉著小伙子加快了腳步,走進中院里臨時搭起的戲臺后邊。小伙子回眸一望,那個青年軍人還站在客廳門口盯著自己的背影出神。直到中院后邊餐廳門口有人呼喚:“曲科長!”那青年軍人才答應著走了過去。
餐廳里發生了一場風波。章副官和徐府的家丁們把寫著官銜的卡片放在桌面上。章副官按照徐耀武的意圖,要把陳秘書安在首席。憲兵團的錢副官不肯相讓,認為梅團長的地位不次于陳秘書。兩人各為其主,爭持不下。曲科長趕來一看,也不服氣,就振振有詞地說:
“查主任是代表廣西的。”
章副官解釋道:“陳秘書可是代表重慶的。”
錢副官急不擇言,先沖著曲科長說:“你們桂系就是不把重慶放在眼里。”又沖著章副官說:“梅團長也是重慶來的。你們總不能投了新主忘舊盟。”
曲科長激動地說:“你們這不是燒香攆走和尚嗎?”
錢副官額上暴起了青筋:“不管香客、和尚,誰都得拜菩薩。”
章副官攤開兩手,聳聳肩膀:“首席只有一個,你們這不是叫我為難嗎?”
正爭得不可開交,徐耀武陪著貴賓們步入餐廳。陳秘書、查主任、梅團長、孫仲才走在前面,其他大、小官員尾隨在后,魚貫而入。
陳秘書、梅團長聽到這番爭論,同時一愣。徐耀武那張新刮過胡子的青臉泛出豬肝色。查主任的眼光從他們三人臉上一一掠過,冷眼細察他們的表情。
“不許吵!”徐耀武突然吼道,“成什么體統!”
這一聲吼叫,震得全場肅靜,鴉雀無聲。主仆賓客全都原地定住,就像舞臺上一場鬧劇演到最熱鬧處,“咔嚓”一聲攝入鏡頭,把各種怪相一下子凝固下來。
查主任先開口,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曲科長,你過來。國難時期,要以團結為重。今天理當請陳秘書上坐,他是遠客嘛!”
陳秘書還是從容不迫地說:“查主任說哪里話來。這首席,當然該查主任坐。”
梅團長也喝退了錢副官,對查主任說:“這是個粗人,您別見怪。快請上坐!”
三個人肚子里各有一本經,表面上卻是互相禮讓,誰也不肯上坐。急壞了主人徐耀武,一個勁兒搔著頭皮,不知如何是好。
滿屋的客人等得不耐煩了,有人催促著:“別客氣了,快入席吧!”
陳秘書同查主任正在你推我讓,徐耀武有意無意地推了陳秘書一下,把他推到首席位置。查主任只得在陳秘書左側落了坐。徐耀武又把梅團長讓到陳秘書的右側。其他客人這才紛紛入座。倪慧英也坐在主賓席上。
宴會終于開始了。餐廳里杯盞交晃,猜拳行令,好不熱鬧。唯獨主賓席上的查主任,依然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顯出與眾不同。只有細心的人才能看出他眉宇間隱藏著的一股怒氣有增無減。
酒過三巡,正值熱鬧的當口,章副官闖了進來,急匆匆地走到徐耀武身邊,喊了聲:
“報告!”
徐耀武把銅鈴眼一瞪:“喝完酒再報告。”
章副官立正不動:“事情緊要,等不得了。”
“什么事大驚小怪,過生日都不讓人安穩一下。”徐耀武罵罵咧咧地離了座位,跟章副官走到一邊。
倪慧英豎起耳朵,想聽聽他們說些什么。可是餐廳里十幾張桌子上的碗盞聲、敬酒聲、劃拳行令聲響成一片,旁邊的低聲說話,哪里聽得清楚。
不一會兒,徐耀武急步回到席上,湊在陳秘書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他那張破鑼似的嗓門,嚷嚷慣了,雖然盡量壓低聲音,還是漏出了五個字:“南方出版社”。陳秘書一向不動聲色的馬臉突然抽搐了幾下,看了看手表,吩咐徐耀武說:“快派得力的人去!”
徐耀武朝沈立勤招招手。沈立勤連忙過去,俯耳聽命,接著就一陣風似地走出餐廳,在院子里狐假虎威的喊著口令,集合隊伍。
倪慧英借口要去化妝,告辭便離開餐廳,想把這消息告訴同伴。她來到后臺,只見小伙子兩眼透過玻璃窗,在注視院子里的動靜。
院子里一片紛亂,響起軍警們雜沓的腳步聲。不一會兒,沈立勤率領鷹犬走出大門。院墻外響起一陣汽車引擎聲、馬達聲,漸漸地遠去了,消逝了。
“小李,你看……”倪慧英的話才說了半句,那位被稱作“小李”的小伙子急急地伸出手掌,掩住了倪慧英的嘴。倪慧英自知說漏了嘴,歉意地向小伙子微微一笑。接著,她附在小伙子的耳朵旁,把剛才在席間聽得的事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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