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戰友歸隊（2）

　　陶毅之離開宣傳隊以后，國民黨派來的新隊長覬覦倪慧英的姿色，倪慧英不肯就范，那家伙就利用職權，先用她和李暉的關系恐嚇她，又以她放走來歷不明的“表妹”相要挾，逼得她無路可走，只得來桂林投奔老隊長和李暉，不料都撲了空。后來由張敏介紹進了愛國劇社。劇社被封，張敏走后，她就成了個職業演員，其實是劇場老板的搖錢樹，有閑階級的玩物，被人輕視的戲子。那些長官大人、名商大賈、地痞流氓，誰也得罪不得。就連那個反動透頂的徐耀武，也想在她身上打主意……

　　倪慧英邊講邊落淚：“這哪是人過的日子！”

　　李丹沒想到倪慧英因為幫助自己受到要挾，忍不住一陣陣揪心的內疚，眼里也盈滿了同情的淚水。

　　陶毅之聽完倪慧英的訴說，不勝感慨地說：“是啊！當個演員也不容易。這年頭，哪一個正直的中國人不受委屈，不遭磨難呀！為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還需要我們付出艱苦的努力，巨大的犧牲呢！你知道你的好朋友李暉離隊以后的情況么？”

　　倪慧英抬起淚眼，急切地等著陶毅之往下說。

　　陶毅之走到李丹跟前，深沉地說：“小李，請原諒我，這個消息我還沒告訴你。我是想等你完成這次艱巨的任務以后，再找個機會跟你說。現在我想，還是讓你知道的好。我相信姐姐身上的寶貴品質，妹妹身上也會有的。”

　　李丹預感到有什么不幸，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兩只眼睛圓得像杏核，凝視著陶毅之臉上每一絲細小的表情。一只輕柔的手搭上李丹的肩頭，是倪慧英，她也悟出了不幸的預兆。

　　陶毅之細長的眼睛里露出了深切的懷念——

　　李暉被迫離開宣傳隊，到了轉戰大江南北的抗日鐵軍——新四軍部隊以后，本已抱定血灑疆場，為國捐軀的決心。不料這支使日寇聞風喪膽的人民子弟兵，竟被國民黨反動派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蔣介石在“借刀殺人”的毒計失敗后，悍然發動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事前還大肆廣播新四軍即將北上的消息，向日寇告密報信，讓日寇加筑碉堡，封鎖渡口，形成了聯合“剿共”的局面，使新四軍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李暉隨著部隊告別了親如骨肉的眾鄉親，冒著霏霏細雨，行經險要的皮嶺峽谷，開始遭到國民黨軍的阻擊。部隊在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奮戰了七天七夜。為了減少損失，分成三路突圍，接著又化整為零，李暉和十一位女戰士被敵人圍困在一個不知名的山頭，周圍是反動派背叛人民的槍炮轟鳴聲，頭上是穿梭來往的子彈閃著寒光，遠近的山頭冒著黑煙，騰起火光。女戰士們知道，戰友們都在浴血奮戰。她們憑著幾支手槍和有數的幾顆手榴彈，打退了敵人的多次進攻。她們大多負了傷，誰也顧不得包扎，咬著牙狠狠地打，讓武裝到牙齒的反動大軍在幾位革命女戰士面前發抖吧!子彈打完了，敵軍還怕上當，試探著慢慢進逼。女戰士們互相交換著目光。她們耳邊同時響起了首長的臨別贈言：戰斗到最后一息，寧可站著死，不能跪著生。這樣的時刻已經到來，什么話也不必說，十二條心想到一處了。李暉搬起石塊砸爛自己的手槍，其他的女戰士立即采取同樣的行動。是啊，決不讓殺敵的武器落到敵人手里。敵人逼近了，野獸的眼睛射出綠光，嗜血的大嘴狂吠著：“抓活的！”女戰士們怒目圓睜，怒火中燒。壯烈的口號聲沖天而起，震動了山谷：“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黨萬歲！”十二條嗓子喊出同樣的心聲，十二雙胳膊結成一條鐵的防線，十二位堅強的女戰士一起跳下了懸崖……

　　李丹眼前一黑，渾身顫抖，她感到腳下的地板陷下去了，自己的身軀在往下沉，一顆心也在往下沉……

　　倪慧英一把抱住李丹，忍不住的熱淚像泉水一般涌了出來……

　　這一對異姓姐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陶毅之知道，眼淚有時候也能減輕痛苦，他讓這兩個失去親人的姑娘哭了一陣，才說：

　　“李暉是人民的好女兒，是我們民族的驕傲！她沒有死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之下，她面對著國民黨反動派的屠刀，戰斗到最后一息，用生命打擊了敵人，殉了我們神圣的事業。我們紀念她，不能用眼淚，應當去斗爭。”

　　李丹抹了一把淚，抬起頭來。她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眼睛卻變得格外明亮。姐姐不在人世了。這可怕的噩耗，使她全身的血液霎時間停止了奔流。心尖上仿佛被人摘去了一塊。和姐姐分別四年多了。她離家出來找姐姐，始終沒有找到。但姐姐一直是引導她前進的動力。她總盼著有朝一日和姐姐重聚，向姐姐匯報自己的工作，聽一聽姐姐的鼓勵，哪怕是批評也好。她不能想象世界上可以沒有姐姐。難道這會是真的？姐姐比自己只大兩歲，她還那么年輕。和姐姐相比，自己是多么幼稚。現在姐姐犧牲了，她覺得自己一個人身上應當有兩個人的力量。她那雙明亮的大眼就反映了她的決心。

　　倪慧英眼里的火被扇旺了。對戰友的懷念，對戰斗歲月的記憶，在她心里喚起一種崇高的感情。她仿佛看到李暉在前面朝她招手，仿佛聽到李暉充滿期望的召喚。心里深情地訴說著：親愛的戰友，請不要責備我，看我以后的行動吧！

　　陶毅之看著這兩位姑娘，從她們的眼里似乎聽到了她們內心的聲音。他用深沉的語調說：

　　“在這個動蕩的時代，我們好比在大海里游泳。潮漲時被沖上沙灘，潮退時被卷入海洋。我們都喝過水，觸過礁。現在游過來了，那就好。要知道有些人就沒能游過來，有葬身魚腹的，有隨波逐流的，有在風浪中沉淪的……”

　　倪慧英聽到“沉淪”兩字，雙手捂住臉，木然地坐到沙發上，她總算明白自己走了一段彎路，在茫茫的大海里往下沉。她面前有三個光輝的形象：老隊長被國民黨反動派擠出了宣傳隊，立即走上了新的戰斗崗位，在周恩來同志身旁，鍛煉得更加老練，更加能干，更加堅強；李暉被迫離開了宣傳隊，奔向硝煙彌漫的抗日前線，用自己的血和肉譜寫了一曲中華兒女的英雄壯歌；比自己年輕的李丹，毅然別離年邁的慈母，走上抗日的道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立下志向，就頭也不回地走下去。他們碰到的困難還比自己少嗎？為什么他們能成為百折不撓、永遠進擊的戰士，自己卻頹唐落伍了呢？一只溫暖的大手落到她抽搐著的肩上，這只手伸得多么及時！它要把掙扎在大海里的倪慧英拉上來。

　　“慧英，歡迎你歸隊。抬起頭來，讓我們一塊兒朝前游去，搏擊狂風巨浪，游向勝利的彼岸。”

　　倪慧英從感情的波濤里被召回到嚴酷的現實中來，仰起布滿淚痕的面龐，喃喃道：

　　“現在我該怎么辦？”

　　“還是當你的名演員。”陶毅之的語氣很平靜。

　　倪慧英聽了卻不覺一怔，盯視著陶毅之，眼睛里包含著復雜的情緒，有疑惑，有驚奇，還有委屈和痛苦。

　　陶毅之興奮地介紹著，重慶進步的戲劇工作者，在周恩來同志領導下，怎樣利用演員的特殊身份，同國民黨頑固派進行巧妙的斗爭。然后懇切地說：

　　“名演員是一種有利的社會地位，你憑著這個身份，可以起到別人起不到的作用。”

　　倪慧英的臉色驀地開朗了，石膏像一般端正的面龐上，顯出了一個戰士的本色美。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激動地問道：

　　“我能起什么作用？”

　　“你今天晚上不是有個堂會嗎？”陶毅之意味深長地看著倪慧英。

　　“唔。”倪慧英點點頭，等待著陶毅之說出下文。

　　“這個堂會你要去。還是像過去那樣，你當主角，我當導演，讓小李子也客串一下，演好今晚這出戲。……”

　　薄暮時分，李丹來到科學書店，踏進了西廂房。她先對屋里的三個人打了個招呼，接著朝唐祖湘招招手：

　　“我們到對面談談。”

　　柳如靖問：“我要去嗎？”

　　李丹朝他擺擺手。柳如靖臉上露出焦急而又疑惑不安的神態。

　　唐祖湘斜睨了柳如靖一眼，不無得意地跟著李丹穿過小院，來到東廂房。

　　這兒是唐祖湘、柳如靖的宿舍，屋里并排擺著兩張單人床，當中擺一張放茶水的小桌子。李丹平時很少進這屋來。唐祖湘以主人的身份，忙著撣了撣自己的床鋪，讓李丹坐下，又轉身去倒開水。李丹攔住他，說：

　　“你別忙，我有要緊的事同你談。快坐下吧！”

　　唐祖湘聽說有要緊的事同自己談，心里一陣高興，坐在對面柳如靖的床上，癡癡地望著李丹。

　　李丹微微一笑，開口就說：“告訴你一個重要的消息：上級派人來了。”

　　唐祖湘忙問：“是不是重慶八辦派來的？”

　　李丹又是一笑：“你猜猜看。”

　　“我怎么猜得著？快告訴我吧！”唐祖湘眼睛盯著李丹，目光中有乞求，有欲望。

　　“急什么呀！”李丹調皮地說，“反正你就要見著他了。”

　　唐祖湘從來沒見過李丹像今天這樣俏皮，不覺有點飄飄然起來：

　　“什么時候……什么時候能見著？”

　　“我這不是來通知你了？今晚八點半，上級領導約一些黨員同志見面，在南方出版社我的宿舍里。”

　　“哪些人參加？”唐祖湘問。

　　“我們這兒就我們倆參加。”李丹把“我們倆”三個字說得特別重。

　　唐祖湘這回真像喝了一口醇酒，品了半天味道，才問：“怎么沒有小柳呢？”

　　“當然沒有。”李丹今天特別愛笑，“你反映的情況我正在考慮。上級來人的事你別告訴小柳。”

　　“好……好……”唐祖湘真有點醉了，“你到底相信我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

　　“可不是嗎？”李丹抿嘴一笑，站起身來說：“我要走了。”

　　唐祖湘忙不迭一把抓住李丹的手：“再坐一會兒，我還有話說。”

　　李丹沒有甩開唐祖湘的手，順從地重新坐下：“那就快說，我還有事呢！”

　　“別急嘛！”唐祖湘的眼睛有點色迷迷地了。他一下子坐到李丹身邊，輕聲說：

　　“咱們倆的事……”

　　李丹嫵媚地笑著：“咱們不是常說，先革命后戀愛嗎？革命的事干好了，再談生活問題嘛！”

　　“這話是不錯。不過革命和戀愛并不矛盾，何必把它們對立起來呢？”唐祖湘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李丹。

　　李丹說：“你不要太性急嘛！”

　　唐祖湘露出沮喪的神色，無限感慨地說：“小李呀小李，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一本正經了。”

　　“是嗎？”李丹眉毛往上一挑。

　　“可不是嗎？我們的關系都那么近了。你從來也不肯給我一點戀愛的幸福。”唐祖湘朝李丹靠近，“今天你非得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不可。”

　　李丹身子微微一動：“什么要求？”

　　唐祖湘把嘴湊到李丹耳邊，急不可耐地央告著：“讓我親親你吧！”

　　李丹急忙閃開，拔腿往外走，臉上卻帶著笑：“我還要去通知別的同志，時間來不及了。”

　　唐祖湘以為這是少女的嬌羞，他生怕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一步跨到門邊，擋住李丹的去路：“今天你不讓我親一下，我就不讓你出門。”說著伸開兩臂，朝李丹逼過來。

　　李丹的臉漲紅了，步步后退。但在唐祖湘眼里，卻顯得格外動人。

　　小小的廂房，一共才幾步路的地方。唐祖湘像一只貪饞的狐貍，滿有把握地追逐著目標。

　　眼看李丹就要退到盡頭了。她的眼光突然越過面前的唐祖湘，投向他背后的房門，招呼道：

　　“任大姐，找我有事嗎？”

　　唐祖湘剛一回頭，李丹已經像一只機靈的小鳥，敏捷地從他腋下鉆過，穿出房門，越過天井，嘴里還喚著：

　　“再見！”

　　房門口根本沒有任竹嫻的影子。唐祖湘看著飄然而去的李丹，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

　　李丹走出太平巷，轉眼來到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她看看手表，時針正指著六點半。

　　一輛吉普車自遠而近，來到李丹跟前，嘎然剎住。車門打開，濃妝艷抹的倪慧英在車內朝李丹招手：

　　“小李，真準時，快上車吧！”

　　李丹跳上車去。倪慧英朝司機說：“去大華飯店。”

　　吉普車一聲吼叫，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