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
大華飯店201室內(nèi),倪慧英還在來回踱步。說是踱步,速度卻快得跟競走似的。地上扔了不少煙頭,橫一個,豎一個,全被踩扁了。光滑的地板上東一處,西一處,蒙上了層層煙灰,可以看出,房主人心情的繚亂。
大概是走得太累了,倪慧英往席夢思床上一躺,兩只手交叉枕在腦后。手表的機件好像走得特別快,發(fā)出的聲音也特別響。“滴嗒滴嗒……出賣靈魂……滴嗒滴嗒……出賣靈魂……”她生氣地把手表褪下,塞到枕頭底下。“滴嗒滴嗒……出賣靈魂……”手表頑強地響著,隔著枕頭還是那么刺耳。倪慧英用手指堵住耳孔,仍舊擋不住那煩人的聲響。把手表摸出來一看,時針已經(jīng)越過“2”,朝“3”字靠攏。“滴嗒滴嗒”的聲音鬧得更兇。她賭氣把手表朝沙發(fā)上扔去,翻了個身,面壁而睡,竭力想讓自己清靜一會兒。可是耳邊仿佛又響起進步觀眾的斥責:“《神秘夫人》算什么玩意兒!”“國難時期,演這種無聊的戲!”……倪慧英覺得身體在往下沉,往下沉,似乎跌進了萬丈深淵。不由打了個寒噤,驚醒過來。她從床上爬起,吞了兩片安眠藥,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才朦朧入睡。
“橐橐橐……”
是什么聲音傳入倪慧英尚未完全清醒的耳膜?她睜開眼,側(cè)耳細聽。
“橐橐橐……”有人叩門。
“誰?”倪慧英懶懶地問。
“我。”一個女聲回答。
“這么早來干什么?”倪慧英以為是飯店里的女招待,埋怨了一句,馬上意識到時間大概不早了。她吩咐過女招待,午前來叫醒她,給她送午餐來。她翻身起床,拉開窗簾,窗外已是陽光高照,明晃晃地叫她一時睜不開眼。她用手按摩了一下面孔,攏了攏蓬松的頭發(fā),把門打開。“今天午飯吃什么?”
出現(xiàn)在門口的不是女招待,而是李丹。
倪慧英有點意外,臉上露出冷漠的神情,好像在說:你又來干什么?
李丹仿佛忘記了昨晚不愉快的爭論,笑容滿面地說:“慧英姐,不打攪你吧?”
倪慧英沒有答話,撥轉(zhuǎn)身子,走到沙發(fā)前坐下,打開煙盒,取出香煙,抽了起來。
李丹也不等主人說個“請”字,掩上房門,走進屋來,挨著倪慧英坐了下來:
“怎么,不歡迎嗎?”
倪慧英噴了一口煙,站起身來,走到壁櫥前邊,取出一瓶酒,斟滿一杯,一飲而盡,又斟滿一杯,舉了起來,對著陽光,仿佛在察看酒的顏色,并沒有把臉轉(zhuǎn)向李丹。
李丹走過去,拿起一只空杯,倒上開水,遞給倪慧英:“別喝了。來杯開水,對身體有好處。”
倪慧英見李丹態(tài)度懇切,氣有點消了。端著酒杯,回到沙發(fā)上坐下:
“我喝不慣開水,你自己喝吧!”
李丹也端著茶杯,回到沙發(fā)上坐下:“慧英姐,咱們再談?wù)労脝幔俊?/p>
倪慧英兩眼依然盯著酒杯,冷冷地說:“你的大道理還沒講完嗎?”
李丹料到她有此一問,神色自如地說:“你不是說我們會談到一塊兒去的嗎?……慧英姐,昨晚我態(tài)度不好,今天特地來向你檢討。”
倪慧英的氣又消了一半,把臉轉(zhuǎn)向李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小李,你還年輕,不懂得世路艱難。你姐姐不在這兒,我把你當親妹妹看待。我先前說的一些話,都是為你好。”
李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慧英姐,我說的話也是為你好哇!”
倪慧英的臉又沉了下來:“怎么啦?你這個妹子算跟我鉚上了?”
李丹卻笑了,一張圓臉笑開了花,真像妹妹跟姐姐說笑一樣:
“親姐妹說話,意見不一致,也不要生氣嘛!我相信你是為我好,你也應(yīng)該相信我是為你好。關(guān)鍵在于一個‘好’字。到底怎樣算是過得好,生活得有意義,這里面大有講究哩!”
倪慧英放下酒杯,吸了一口煙,感嘆地說:“看來是這樣,我們的觀點有分歧。”
李丹挪動了一下身子,貼緊倪慧英,深情地說:“你是我姐姐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姐姐,我走上革命的道路,也有你一份力量。我姐姐在新四軍,她要是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她會怎么想。”
倪慧英顯然被李丹的話觸動了,夾著香煙的手停在腮邊,久久沒有動彈。也許因為臨睡之前洗凈鉛華的緣故,她臉上現(xiàn)出了本色,在窗外射進的陽光照耀下,擦去了黑眼圈的雙眸分外明亮,尤其是那一口晶瑩潔白的牙齒,仿佛在說:你看,我還是當年的倪慧英。李丹被倪慧英的神態(tài)打動了,她多么希望倪慧英能恢復當年矢志抗日的本色呵!她沒有打攪倪慧英,只是靜靜地等著。
“啊!”凝神沉思的倪慧英輕輕喚了一聲,扔去了煙蒂。悄悄燃到盡頭的煙蒂燙痛了她的手指,打亂了她的思路,“小李,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你知道,一個年輕女子要在這社會上站住腳,有多么難!”
李丹想起自己剛踏上社會時的經(jīng)歷:投親不遇,流落街頭,宣傳隊里壞人的盤查,云河橋流氓的刁難……就像是橫在面前的五關(guān)六卡。她同情地說:
“是難呵!不過慧英姐,只要我們互相幫助,依靠集體,什么困難不能克服?我在湘潭遭難的時候,不就是你幫助我度過了難關(guān)嗎?”
倪慧英嘆了口氣,又燃起一支煙:“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湘潭、桂林,哪兒不是壞人當?shù)溃恳粋€弱女子,能夠潔身自好,不讓人家吞掉,就算不容易了。”
“不。”李丹雙眼射出了灼人的光彩,“湘潭、桂林是有壞人當?shù)溃灿泻萌撕退麄兌窢帯!?/p>
“小妹妹!”倪慧英吐出一口煙,打斷了李丹的話:“我知道你姐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可是你們斗得過壞人么?要是斗得過,你姐姐就不會走了。”
“不,不是這樣的。”李丹急急辯道:“姐姐走上另一個戰(zhàn)場,我們留下的人要團結(jié)起來,繼續(xù)戰(zhàn)斗。”
“我知道你的好意,我和你不一樣,別指望我了。”倪慧英明亮的雙眸黯了下來,像兩盞缺油的燈。她起身走到壁櫥前面,斟滿一杯酒,陽光透過血紅的酒漿,投到她臉上,把一張石膏像般的面龐,染上了一層刺眼的顏色。“這幾年我誰也不靠,就靠自己。不管是陽關(guān)道還是獨木橋,我就這樣走下去了。”
李丹看著倪慧英又擺出玩世不恭的明星派頭,好容易燃起的一星火花頃刻熄滅了。這時候的倪慧英多么需要一針強心劑呵!李丹突然想起了什么:
“慧英姐,有一個人讓我?guī)艈柲愫谩!?/p>
倪慧英站在壁櫥前邊,仰面喝干了一杯酒,頭也沒回,隨口問道:
“誰呀?”
“你們宣傳隊的老隊長。”李丹注視著倪慧英的反應(yīng)。
倪慧英猛地回過頭來,眼睛里閃動著多時不見的亮光,驚喜地嚷道:
“是老陶?”
“唔。”李丹的大眼也格外明亮起來。她終于看到了倪慧英當年的風貌。她為倪慧英自然流露的真情而高興。
倪慧英已經(jīng)撲了過來,把手里的酒杯放到茶幾上,抓住李丹的手臂,一個勁兒地搖晃著:
“他在哪兒?快說!’
李丹看了看表:“他一會兒就來看你。”
倪慧英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問:“你快告訴我,這幾年他是怎么過的。”
李丹聽到倪慧英問起陶毅之的經(jīng)歷,可來勁了,滔滔不絕地講道:
“慧英姐,這幾年,老陶是在周恩來同志身邊戰(zhàn)斗的。”
兩年多以前,陶毅之離開宣傳隊來桂林以后,桂林八辦把他的情況向重慶八辦作了反映。周恩來同志非常關(guān)心宣傳隊的處境,要他去重慶匯報。陶毅之是四川人,到重慶后就留在八辦工作。皖南事變后,全國各地的八路軍辦事處都被取消,只留下重慶一處。這無非是蔣介石考慮到國際觀瞻,不得不擺擺樣子。八辦設(shè)在敵人的心臟里,處境的艱險確實超過一般人的想象。敵人不但在八辦四周密布著特務(wù)據(jù)點,而且在八辦的辦公樓里安排了一層特務(wù)住家。三層的樓房,只有底層和三樓是名副其實的“周公館”。同志們風趣地把它比作“三打維支”(即“三明治”,夾肉面包)。工作人員出門要被特務(wù)盯梢,進步群眾進門也要被特務(wù)偷拍照相。周恩來同志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指揮若定,堅持斗爭。陶毅之在周恩來同志領(lǐng)導下從事文化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他親耳聽到周恩來同志的諄諄教導:要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組織浩浩蕩蕩的大軍,最大限度地孤立敵人,才能取得革命的勝利。他親眼看到周恩來同志怎樣關(guān)心文化工作,把革命文藝當作戰(zhàn)勝敵人的武器,把進步文化人當作黨的寶貴財富,和他們交朋友,溝通思想,對他們耐心教育,關(guān)懷備至。陶毅之經(jīng)常以周恩來同志為榜樣,對照自己。這次來到桂林,知道了倪慧英的情況就責備自己對她關(guān)心不夠,聽李丹說了昨夜和倪慧英爭執(zhí)的情況還批評李丹態(tài)度不好。
李丹講到這里,略一停頓,深有感觸地說:“老陶批評得對。慧英姐,我應(yīng)當向你檢討。我昨晚對你的態(tài)度多么粗暴,三言兩語就把話談崩了……”
“別說了……”倪慧英真情迸發(fā)地說。
“橐橐橐!”叩門聲響了。
李丹把眼光投向倪慧英,仿佛在說:老陶來了。
倪慧英奔過去打開房門,出現(xiàn)在門口果然是她急于想見的老隊長——陶毅之。無情的歲月,連番的風雨,在陶毅之臉上刻下了幾道皺紋。那一雙細長的眼睛還像當年那樣親切而又敏銳。
“老陶,真是你呀!”倪慧英緊緊抓住陶毅之的手,愣了半晌才叫出聲來,聲音卻變了調(diào)。
“怎么,不歡迎我進屋嗎?”陶毅之的態(tài)度那么隨和,仿佛他們并沒有分離過似的。
一句話提醒了倪慧英,她忙把陶毅之讓到屋里,在沙發(fā)坐下,卻又忘了泡茶,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久久說不出話來。
李丹替陶毅之泡上一杯茶,靜靜地坐在一旁,不去打攪他們。
陶毅之審視著倪慧英,慢慢問道:“慧英哪,你這幾年過得可好?”
倪慧英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又惘然若失地搖搖頭,那副神氣不知道是在說好還是不好。強忍在眼眶里的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往下落。嘴唇翕動著,卻沒有出聲。
陶毅之拍了拍倪慧英的肩膀:“受委屈了吧?”
哇地一下,倪慧英哭出聲來。就像運動在地殼下的巖漿突然爆發(fā)出來。這哭聲里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有說之不盡的委屈,還有難言難訴的羞愧。
陶毅之起身在屋里來回走動:“是啊!我走了以后,你們的日子肯定不好過。都怪我對你關(guān)心不夠……”
“不,不怪你……”倪慧英嗚咽著。
“來吧!說說你的經(jīng)歷,吐一吐苦水,也許能輕松一點。”陶毅之體貼的語言,撫慰著倪慧英的心靈。兩年多了,她還是第一次向親人傾吐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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