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劇場里,《神秘夫人》最后一幕剛剛演完。舞臺上的絲絨大幕還沒完全落下,場子里鼓掌聲、怪叫聲、喧鬧聲已經響成一片。這些觀眾顯然和過去的話劇觀眾不一樣。擔任女主角的倪慧英,身上穿著豪華的衫裙,腳下蹬著特制的高跟皮鞋,扭著腰肢,出來謝幕,朝臺下飛去幾個媚眼。
“好哇!”
“妙哇!”
“再來一個!”
臺下又是一陣怪叫,夾著幾聲尖厲的唿哨。
倪慧英一次一次地謝幕,直到臺下那些觀眾尋求刺激的欲望得到了滿足,她才不無得意地回到后臺。
劇場經理送上一疊名片。倪慧英把手一揮,看也不看一眼。
經理打招呼說:“有幾位先生請倪小姐散了戲去吃宵夜。”
“啊呀,這么多人請客,我上哪兒去好哇?”倪慧英嗲聲嗲氣地說著,走向獨用的化妝間。
經理搶上一步,攔住倪慧英,抽出一張特大的名片,遞了過去:
“楊老板在廣東酒家恭候倪小姐。”
倪慧英不接名片,只說:“都給我放下吧!”
經理叮了一句:“倪小姐,這個面子不能不買呵!”
“知道了。”倪慧英推開化妝間的門,徑直走到大圓鏡前邊坐下,從鏡臺上抓起卸妝的皺紙,對著鏡子熟練地擦起臉來。
擦著,擦著,捏著皺紙的手突然停在腮旁,紋絲不動了。倪慧英瞪大眼睛,張開嘴巴,就象電影鏡頭一下子靜止了。她看見了什么?鏡子里除了她自己如花似玉的面容,還有一朵鮮花在開放。一位比她更年輕,更漂亮,更動人的姑娘正沖著她笑。那一雙會說話的大眼似乎比她還要會演戲。
“慧英姐!”鏡里的姑娘含笑開了口。
“啊,小李!”倪慧英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一手摟住李丹,一手撫摸著她的短發:“這一回我們得好好敘敘。你等一會兒,我洗把臉,就帶你到我住的旅館去。”
“遠嗎?”李丹稍有猶豫。
“不遠,幾步路就到。”倪慧英把李丹按在椅子上坐下,轉身一陣風似地進了盥洗間。
李丹今天是帶著任務來的。剛才在花橋會議上,陶毅之傳達了上級黨布置的任務。作為書店和印刷廠的工作人員,對于哪些文化人面目比較暴露,可能遭到迫害,還是心中有數的。動員和幫助他們轉移,也不難辦。難的是營救陷入敵人魔掌的嚴老。一般說來,要完成這樣的任務,只能依靠內線。可是,皖南事變以后,桂林的地方黨遭到了破壞,已經沒有這種條件。八辦撤走以后,我們黨和桂系上層人物打交道的一些領導同志相繼撤離,無人可以擔此重任。李丹提出去找查主任。大家認為這不失為一條路。散會后,宋寶琴、老范分頭通知文化人轉移,李丹就去找查主任。不料侯門深似海,一個普通小百姓要見一位長官,可不容易了。據說查主任這幾天很忙,總是深夜才回府。任務又緊迫,耽誤不得。李丹打聽到查主任明晚要赴徐耀武的生日宴會,突然想起倪慧英。她知道倪慧英同徐耀武有來往,也許能借她的關系混進徐公館,找到查主任。李丹回來匯報的時候談出了自己的想法,宋寶琴當即表示不同意,她覺得像倪慧英這樣跟殺人魔王混在一道的人是靠不住的,萬一打草驚蛇,反而壞事。陶毅之連口連口地抽著煙,仿佛在記憶里搜索著什么,終于發表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話:“現在放在我們面前的任務,除了找到查主任,還有一個爭取中間力量、團結多數的問題。倪慧英既然參加過戰地宣傳隊,一度傾向進步,為什么不能把她爭取過來呢?”李丹憑著她同倪慧英的關系,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一任務。
此刻,她打量著這間化妝室。圓形的大鏡子反照出室內的陳設,使人感到這間屋子比實際面積更大。鏡臺上擺滿了高級化妝品,除了戲劇油彩,還有整盒成套的“蜜斯佛陀”、“4711”……旁邊衣架上掛滿華麗的服裝,還用屏風隔出一個更衣處。這一切都說明今天的倪慧英已經不是當年的倪慧英。爭取她是一項重要而艱巨的任務。李丹在心里問著自己:你能完成嗎?
“小李,讓你久等了。”倪慧英用手攏著頭發,從盥洗間出來。
“沒關系。”李丹見她臉上的油彩已經洗凈,就站起身來,“可以走了吧?”
“再等一會兒。”倪慧英坐到大鏡子面前重新化起妝來。這回化的不是戲劇妝,而是日常的便妝。但一點也不比戲劇妝簡便。她先擦一層粉底霜,然后撲上香粉,抹上胭脂,再畫眉毛,涂眼圈,點口紅……
李丹看看墻上的掛鐘,時間已近午夜,不由有點性急:“都快睡覺了,還費這么大勁干什么?”
倪慧英用一把柔軟的小刷子掃去臉上的浮粉,答話道:“我的一天還沒開始呢!剛才是演戲,觀在才是生活。”
等她化妝完畢,一張臉全變樣了。李丹望著這張人工造成的面容,已經找不見當年倪慧英的影子。她又一次在心里問著自己:你能完成任務嗎?
“小李,不認識我了?”倪慧英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珍珠般潔白晶瑩的牙齒,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李丹的記憶。是的,這一口不尋常的牙齒還像過去的倪慧英。李丹在心里對自己說:不管怎樣,一定要把她爭取過來。
倪慧英又走到屏風后邊,換上一件亮閃閃的緊身旗袍,這才拎起一只時髦的蛇皮手提包,挽著李丹走出劇場。
夜已深了。劇場門前的霓虹燈都熄滅了。通向后臺的側門卻被一群觀眾包圍著。倪慧英一露面,引起了騷動。
“倪慧英來了!”
“還有一個年輕的!”
人們互相傳告,一擁而上,有的遞來筆記本,有的伸出一只空手,七嘴八舌地嚷嚷:
“請簽個名!”
“給一張照相吧!”
倪慧英接過筆記本,就著路燈的微光,龍飛鳳舞地簽起名來,又從手提包里取出幾張照片分送觀眾,分完了兩手一攤:
“沒有了,對不起!”
有的人把筆記本遞到李丹面前,也有向李丹伸手討照片的。李丹忙說:“我不是演員。”一面催著倪慧英快走。
倪慧英挽著李丹突出重圍,還回頭朝那些人揮了揮手。
李丹心里一陣厭煩。她哪里看得慣這副景象。但她是帶著任務來的,不得不壓住火氣,跟著倪慧英走。
從桂林劇場往東走過十幾家門面,就是新蓋的大華飯店。這家飯店雖然比不上大城市的建筑,在桂林卻算得首屈一指。高聳樓頂的招牌,比周圍的建筑高出一頭,顯出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態。飯店里面更加豪華,燈紅酒綠,人影幢幢,像一座不夜的宮殿。
倪慧英領著李丹進了大門,踏上樓梯,到了二樓,走進201室,啪地打開電燈,把李丹按在一張長沙發上,自己轉身打開壁櫥,露出滿櫥的瓶瓶罐罐:
“小李,喜歡白蘭地還是汽水?”
李丹說:“還是開水吧!”
“哪能喝開水?淡刮刮地,叫人反胃。”倪慧英像演戲似地張羅著,“給你泡杯濃茶吧!”
這一切進行得那么快,就像當年倪慧英把李丹領進宣傳隊女宿舍時一樣。直到這會兒,趁著倪慧英泡茶沖水的當口,李丹才有機會觀察屋里的陳設。這是一組臨街的套間。外邊是客廳,里邊是寢室。中間隔著一層絨幕,現在沒有拉攏,兩間屋子的陳設都能看見。家具全是西式的,大小沙發、席夢思床、圓桌摺椅、梳妝鏡臺、衣柜壁櫥,一應俱全。連燈光都是奶白色的,靜靜地灑滿一屋。李丹想,住在這種環境里的人,和自己能有共同語言么?
倪慧英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又打開一個金光閃閃的煙盒,遞給李丹。李丹搖搖頭。她自己點燃一支,猛抽一口。
李丹記掛著自己此來的任務,忙招呼倪慧英:“快坐下吧!”
倪慧英吐出一口輕煙:“別急,我還沒換衣服呢!”
“又要換衣服?”李丹不解地問。
“當然,到家了,還能裹著這身衣服?”倪慧英把香煙叼在嘴上,脫下緊身旗袍和高跟皮鞋,換上寬大的睡衣和繡花拖鞋,這才親親熱熱地坐到李丹身邊。“你還沒告訴我,這幾年是怎么過的?”
“還不是靠朋友幫忙,進了書店……”
倪慧英不等李丹說完,就嚷道:“站柜臺呀?可惜了的,還是演戲吧,保管能成個紅角兒。”
李丹笑笑:“書店可不是煙紙店。”
“我懂,小妹妹。”倪慧英又噴了一口煙,“書店也是個宣傳陣地,對嗎?宣傳嘛,不是嘴上談兵,就是紙上談兵,賣狗皮膏藥,管什么用!”
李丹望著吞云吐霧的倪慧英,感到需要了解她的思想,才能對癥下藥:
“慧英姐,你不也當過宣傳隊員嗎?”
倪慧英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那是老黃歷了。我再也不信那一套了。”
“那么,你相信什么?”李丹凝視著倪慧英。
“我現在什么都不信。只相信憑本事吃飯,及時行樂。”
李丹看著倪慧英畫出來的一張臉,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心目中親切的“表姐”。她難過地移開眼光,發現面前茶幾上玻璃板壓著幾張照片,有一張是姐姐在宣傳隊拍的。照片中的李暉正親切地望著李丹,仿佛在說:你瞧,倪慧英還是記著過去的。李丹抬起眼來,熱烈地說:
“還記得宣傳隊拒演戡亂戲的斗爭嗎?”
倪慧英淡淡一笑,兩條畫出來的細眉往上一挑:“斗爭的結果怎么樣?宣傳隊的人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戡亂戲嘛,我們不演,別人照演。……”
“不。宣傳隊的老人走了,新人又補充上去。他們還在堅持宣傳抗日。”李丹又看到了倪慧英假眉下邊真眉被剃過的痕跡,知道不那么容易打動她。
果然,倪慧英彈了彈煙灰,無名指上的鉆戒在李丹眼前一閃。“你還年輕,不懂得為自己打算。我也是付了代價才懂得的。當年的倪慧英,奔波勞累,還要擔驚受怕;今天的倪慧英,紅極一時,要啥有啥。”她站起身轉了一圈,一只手夾住香煙,一只手朝四下一掃,“放著福不享,豈不是傻瓜!”
李丹腦子里一陣轟響,頓時漲紅了臉:“慧英姐,你……你怎么……我都為你……”
“為我怎么樣?”倪慧英若無其事。
李丹把原先涌到喉嚨口的話咽了下去,換成一句:“為你難受。”
倪慧英又是淡淡一笑:“得了吧!我知道,你是要說為我害臊,對嗎?”
李丹轉動著兩只大眼,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才不害臊呢!我一不偷,二不搶,憑著容貌和演技混飯吃。我賣藝不賣身。女人的黃金時代是短促的。我為什么不充分享受?……”
李丹多么想從倪慧英身上找回當年的影子!可是眼前只剩下一個玩世不恭的明星。她心里一陣難過:
“慧英姐,回來吧!”
“什么?回來?回到哪兒?”
“回到抗日的隊伍里來,回到人民群眾中來。我們歡迎你,進步觀眾也會歡迎你。”
“你們?”倪慧英肩膀一聳,兩手一攤:“你們供得起我嗎?能付多少包銀?你知道這套房間多少錢一天?你知道我每天開支多少?……”
李丹心里一陣難過,打斷了她的話:“你把自己當作什么了?……”
倪慧英把手里的煙蒂朝地上一扔:“你說我把自己當作什么了?當作商品出賣,是么?”
李丹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一些:“我沒有這樣說,我是望你好……”
“出賣靈魂”,倪慧英耳邊仿佛響起了四個字。這是進步觀眾對她演《神秘夫人》的責難,過去她聽到這種責難還不以為意,今天李丹也流露了這樣的意思,她感到一陣陣刺心,不覺提高了聲音,“我知道你是想說我出賣靈魂。你今天來就是為了教訓我的嗎?”
“慧英姐,我是……”李丹的聲音有些顫抖。
“好了,別說了,你要說些什么我都知道。不要讓這些來破壞我們的友誼吧!”倪慧英說完,打了個呵欠,靠在沙發上,好像不準備再說話了。
李丹望著她這副懶慵慵的樣子,知道是在下逐客令了。但自己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心里真不好受。她眼珠一轉,探問道:
“慧英姐,你累了,咱們明天晚上再談,好嗎?”
倪慧英身子靠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明天晚上你別來,我有個堂會。”
“堂會?”李丹往日聽到這兩個字就不順耳,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卻使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給誰唱堂會?”
“告訴你也不要緊,明天是警備司令部徐司令的生日。他們請我客串一出戲。”倪慧英說這話時眼睛里的鋒芒直逼李丹,仿佛說:怎么樣?你又要說我是出賣靈魂了吧?
這一回李丹卻沒有提出責難。她心里不住地念叨著:“徐司令”、“堂會”,走出了大華飯店,找陶毅之匯報去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